梅德福机场奇遇记
发布时间:2016/8/11 9:35:591992年六月,我结束了在美国俄勒冈大学英语系的课程,看到了系主任凯斯比尔先生转来的学生期中评估(相当美妙的评语),心情大振,开始了向往己久的环绕美国之旅。和我合作的桑德拉教授开着车子把我送到了机场。时间还早,我们就在候机大厅里面闲谈。桑德拉教授是个女权主义者,曾经跟随丈夫马可先生在香港教过大约八年书。对中国文化尤其是花木兰式的英雄相当崇拜,但是这并不妨碍她又是一个善解人意的女性。她是犹太血统,善于理财是不必说的。在美国有许多可以省钱的事,我还没有来得及想到,她已经替我想到了。这次来机场,她提出由她开车,既是友好,也是为了替我省去至少十美元的出租车钱。她没有明说,我心领神会。
忽然扩音器里传来一则通知:由于工作不慎,本次航班多卖了三张票,如有旅客自愿推迟一天出发,航空公司方面将立即奉上三百美元支票。我不免心头一动。看看美国女教授,却什么表情也没有,也许是我听错了吧。我对自学的英语并没有太大的信心。只好把胸中的骚乱姑且镇压下去。
不久,广播又响起来,这一回千真万确,只要推迟一天,立刻获得三百美元。又看看美国女教授,仍然是一脸的漠然。好像莎士比亚笔下的丹麦王国——平静无事。第三次广播以后不久,我绝望了,只好随大流登机。
三分钟的路程,我竟有两万五千里长征的感觉。每一秒都有希望,可是每一秒都是更沉重的失望。当我多么期盼这位平时善解人意的,善于理财的美国女性,能够向我看一眼,以表示征询,让我有个机会,作犹豫不决状,作认真沉思状,作极不愿意状,然后她再以犹太美国人善于算帐的精明,热情地为我打算:比如,我住的那间公寓,一个月也不过二百美元,一个月的伙食,也不会超过一百五十美元,从旧金山到中国厦门单程的机票,在减价期间,也就是三百美元左右。何乐而不为呢?而我则从容不迫地,装作出于人道主义的精神,由于被怂恿着、被推操,勉强地、被动地,虽然反抗,却力不能胜地,走向机场办公室。由于她不容分辨别地代为说明,我迫于情势,别无选择,考虑了机场方面的窘境,由包围着我的美国人反复恳求,包办代替,我不得不勉强同意。我甚至想象出机场办公人员,满脸的微笑,以及握手时弓着腰的姿态来。
然而,这个死女人,平时尽管心窍玲珑,这时却形如枯木,心如死灰,脸色比修道院里的洋尼姑还要缺乏生命。
上了飞机,广播还在响。我的心脏变成了一面鼓,每一声广播都引起我从腹部到臀部的强烈震动。可恨可怪的是,美国乘客大都把脸埋在报纸里,简直是像在看《花花公子》那么入神。发动机开始幸灾乐祸地哼哼起来,好像在嘲笑我死要面子活受罪。三百美元,相当于二千多人民币,相当于一架收录像机,甚至是一架电视机的价钱啊,就这样泡汤了。如果拿了这三百美元,我在黑人乞讨者面前潇洒地丢下五美元一张的钞票,整整可以丢六十次,如果丢一美元,那就是三百次。
看那些美国人,本来是最坦然地为了每一个硬币而据理力争的,可今天却一个个无动于衷的样子,不知是真的还是装出来的,难道就是为了和我这个中国人作精神的较量,难道他们就放弃了美国作为立国之本的实用主义?僵持就是痛苦,而且埋伏着失败。我实在不能甘心这样煎熬,就对身边的一个美国人说了这事,这个家伙立刻以乔丹空中投栏的灵敏,从座位上跳了出去,连给我道谢一下都来不及,还抢在一位女士的前面接过三百美元的支票。粗野的美国人哪,完全没有英国绅士的骑士精神。这个粗野的西部牛仔的后代,临下飞机还向我回过头来,吹了一声口哨。这声口哨一来应该是我对他吹的才对。却让一个老美白拣了个便宜,恢复了他失落了的实用主义。
我那没有吹出来的口哨,可能是世界上最为昂贵的。
马克思说,科学最高形式是数学,那么,要科学在表示我这次的精神损失,是不是可以得出这样一个方程式:在等于符号前面是他的口哨,在等于符号后面是我的面子。后面再加一个等于符号,最后的数字是三百美元。
是他的口哨的价值太贵还是我的面子太便宜了呢?
但是,我也不是没有一点收获。此后,每当我为一件比较贵重的衣物的价格而犹豫的时候,一想,不过是几百块钱的一件T恤衫,何必为之斤斤计较呢,老子连三百美元都不在乎!在许多人的瞪目诧异之下,战略决策就确定了,一件名牌衬衣的发票就很潇洒地到了我的口袋里了。
有一次到澳门去开会,时间紧急,要从广州机场打的去珠海。主办会议的朋友告诉我,从珠海到澳门的的士费,不会超过四百元人民币。我遇到的第一个的士,开价六百。显然太离谱;等到第二个,我装作很老练的样子说:打表吧。对方欣然同意。脸上还露出狡诈的笑容。谁知,接近珠海时表上已经超过了五百。到了拱北海关,还要加上过一路关卡的买路钱,竟高达八百。我点着钞票的时候,眼角看到那司机狡诈的笑容。虽然多少是有些心疼的。但是一想到老子连三百美元都无所谓,还在乎这三四百块钱人民币的差额吗?心情就像澳门的海面一样开阔起来了。再看那司机狡诈的笑容,就有一种悲天悯人的感觉了。
一次吃亏的感觉变成了多少次心理治疗的良药,到目前为止,也说不清了,除此之外;它还能成为和朋友在一起吹牛的资本,大笑的主题,由此我的心理健康水平提高了多少,还有我的寿命由此而延长了多少,这可是一个尖端的科学研究课题,这是我终生都无法准确地计算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