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时候开始忘记讲给我的故事/什么时候开始想念你默默的注视/原谅我啊/从未给你长大后的拥抱。         

　　　　　　　　　　　　　　　　　　　　　　　　　　——李健《父亲》

（一）

他常常头也不回地抛给我一句“好自为之”；她常常气不打一处来地忠告我“三省汝身”。

他常常提着七八对辣翅两三个鸡腿四五个汉堡给我吃；她常常用袋子小心翼翼地包好热腾腾的肉包来接我。

他常常端起我的脸左看右看有没有长粉刺；她从不像其他人那样摸我脑袋或捏我脸蛋。

他常常从口袋掏出红纸币予我；她常常谨慎盘问零花钱的去向。

他和她偶尔问问我的朋友们最近好吗；他和她偶尔嘱咐我注意营养多多运动；他和她偶尔看看我的作业里红笔的痕迹；他和她偶尔关心我心里想什么。

（二）

那年夏天，一声雷惊，划破天际，也打破我们平静的生活。繁花开得再盛，也无法挽回他们逝去的爱情。

“跟爸爸吧，我能让你过得好。”

“跟妈妈吧，我会一心照顾你。”

我谁也不想跟，只想跟着他们两个人一起。但命运似乎在和我开玩笑，非让我二选一不可。出生十几载，那时才明白以泪洗面的滋味，才深知合家美满四字的真正含义。鸡毛蒜皮的小事竟会拆散十几年的结发之情？我不信。但，执拗的个性使他们谁也不愿回头。想起当时一个熟识的老师用激将法对我说：“假若你没有以你的力量挽回他们的婚姻，你就不是个好孩子。”我终是没有天分做个好孩子……

最终我选择了她。

（三）

盛夏，他载着我回家。望着一家家杂货店摆着和路雪冰柜，我便止不住诱惑，怂恿他给我买根冰棍解渴。由于我的扁桃体炎还未痊愈，他说什么也不同意。我一路忍着委屈与不甘。

刚踏进门，趁他去停车的空儿，我冲向厨房抱着奶奶“哗啦”一声哭了出来。奶奶以为发生了什么要紧事儿，我趁机向奶奶大倒苦水。

 “你可以叫爸爸给你买一杯饮料解渴呀！”奶奶左右为难地说。

 “他连矿泉水都不给我买呢！”不知怎么的，我一气之下竟胡诌了起来。

话音刚落，只见他气汹汹地疾步踏进厨房，涨红了脸，怒视着我，挥起巴掌——我看见他手臂上暴起的青筋，可那巴掌在空中久久不肯落下。倏忽，他一转身竟将一记巴掌重重地盖在了饭桌上……顿时，我的眼泪怎么也流不出来，空气也凝滞了，饭桌上一片狼藉。待我反应过来，他早已“嘭”的一声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

那次，我强烈地感受到了他对我人格的要求远远高过学习。父爱是容不得我撒一次小谎的，哪怕那时的我只不过是个三年级懵懂的小屁孩。每当想起他那次暴怒的脸孔，那一记重重的巴掌，我的心总会揪得紧紧的。它成了我心中的那座警钟，让我在人生旅途中始终前行于诚实的光明大道。

（四）

许久没见面，他似乎有些思念我。在一个微微下着小雨的夜晚，我走在去补习的途中。一通电话响起，是他。

“你现在在哪儿？”他焦急地问。

“我在去补课的路上。”我漫不经心地回答。

“我现在马上到老师家楼下等你！”

“啊啊为什么？……”

没等我说完，电话那头便是嘟嘟声了。是我犯了什么错让他如此着急想要见到我？我惴惴不安地继续往前走。

还真快，老远我就看到他在那里。没等我走上前，他便轰隆隆地骑着大摩托到我面前。二话不说，他从车箱里掏出袋东西，急匆匆地打开——原来是双运动鞋。罕见！他从小到大极少给我买衣服鞋子。他利索地将包装拆开，蹲下身子，把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摊在地上，铺得平平整整，接着开始帮我解鞋带。

“我刚刚看到这双鞋，觉得挺不错，就买来给你，但不知道你的号码，你来试穿一下，不行我再拿去换。”他边说边帮我换上新鞋，叫我踩在塑料袋上不脏。

雨点打湿在他星星点点的白发上，我撑着伞，努力往他那边多遮一些。

穿上之后，大小刚刚好。那一刻，他就像个小孩，脸上浮出了涟漪般的笑容。

“太好了！不早了，你快进去上课吧！”他又帮我把原来的鞋子换上，收起塑料袋，把新鞋包好，递到我手上。

没有其他话，他骑上摩托，没穿雨衣，轰隆隆地消失在人海。

我拎着这双鞋，心里早已下起了倾盆大雨。

（五）

她曾经是部队里的文艺骨干。她有一把心爱的琵琶，偶尔拿出来弹拨几下，其余时间都将它躺在神秘的杂物间里。

那天她又心血来潮，想奏一奏许久以前熟悉的《十面埋伏》。她哼着小曲儿走进杂物间。当她拿出那把琵琶时，小曲儿也停下了。接着是一阵静默。我急忙上前，眼前出现的是一把断了头的琵琶和她湿润的泪眼。她抚摸着这把个伴随她十几年的老朋友，也许是她过久没有关心它，也许是杂物间太拥挤，这位老朋友的身子骨再也承受不住了。

从未见她流泪过，天生一副女强人的样子，即使是与他争吵得再凶再久。当时的我始终不明白这把琵琶怎会具有这般强大的力量，催她生泪。如今我明白，那把琵琶就是她的从前，她那充满回忆的从前，坏了从前，回忆从何来？

一向坚挺的她，惟有那次，让我感受到了那份女人天生的柔弱。

（六）

初三的某个晚上，我照旧骑车回家。

还未到家就看见远处一片浓烟滚滚。我立马往前询问邻居探个究竟。大事不妙，竟是我家着火了！我丢下自行车，飞奔过去。左右四处搜寻，却不见她的踪影，心中一股不安油然而生。眼前火光冲天，难道我要眼巴巴地看着房子被烧毁而不去寻找她吗？正当我准备冲进浓烟时，一个身影出现了……

远远看去，她左手一个大袋子，右手还抱着一整个抽屉，踉踉跄跄地从浓烟中逃出，对，那就是她！看见她平安逃出，我终于松了一小口气。我急忙上前寻她。

上前一看，映入我眼帘的景象竟叫我一生难忘——她脸上满是一道道黑色烟迹，衣角上的破洞像是刚刚被灼烧的，左手袋子里和右手满满一抽屉装的竟全是我的书本和相册！那一刻，我的泪水止不住喷涌而出……

这是一种无人能及的信念和力量。

也许，这就是母爱的光辉。

大火吞噬了房屋，却吞噬不了她心中的灿烂千阳。

（七）

他，严苛而又关怀；她，外强却又内柔。

多少个夜里，梦到他，带着我去江滨放飞风筝；多少个冬日，想到她，递给我暖暖的热水袋。想念小时候他鼓励我走楼梯时说的“坚持就是胜利”；想念小时候她载着我过解放大桥时的习习微风。

羡慕地看着街上一家三口结伴出行，我却只能在心里想念他和她。虽没有这样的幸福，但他与她带给我的却是另一片天地，在这片天地里，我学会懂事，学会成长，学会诚实，学会坚强，学会体谅。

不善表达的我，从未给予长大后的拥抱，他和她却如此宽厚，懂得我，懂得这份情。有些东西，不用语言，一样能够传达。

平凡的父亲母亲，不平凡的父爱母爱。感激这份缺失，感激这番拥有，让我渐渐成熟，渐渐学会翱翔于漫漫人生旅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