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锺书大概是记着我的埋怨，叫我做了一个长达万里的梦。”临近午夜，我翻着杨绛先生的《我们仨》，哈欠连天。房间里爷爷踢着拖鞋哒哒踱步的声音还没有消停。

经历过大小各种手术的奶奶此时已淡定地在病房里酣睡。爷爷是陪奶奶经历过大小各种手术的，但这么多年了，他仍要在奶奶手术前的晚上辗转反侧到清晨。

机械时钟滴答滴答地走着，听着齿轮转动的声音，我迷迷糊糊睡着，迷迷糊糊开始做梦。这梦，竟颇有杨绛先生“万里长梦”的味道。

初夏，蝉与麻雀一唱一和，绿油油的田地闪闪发光。乡间小屋，姑娘一边收下溢着太阳香气的棉被一边继续着与身旁青年的争吵，不过鸡毛蒜皮的琐事，却总能吵得不亦乐乎。崭新的带着精致锁头的木门被推开，声音清脆，没有老木门该有的“吱呀——”一声。青年推着自行车出来，自行车上仔仔细细地绑了个大酒缸。他一蹬踏板就要溜，她跑到门口，“慢点！你技术太差！”语气中还带着拌嘴后的些许怨气。青年咯咯笑着打起车铃，惊起一房檐的麻雀，叽叽喳喳。

两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只是那姑娘的双眼仍清澈，那青年仍一头好看的黑发。

我迷失在记忆长河中，等着岁月领我向前。

“奶奶，当年你俩谁追的谁呀？”小孙女仰着红扑扑的脸蛋，坏笑着。

“哼！我怎么可能看上他呢！那头再秃几年，就是‘光头司令’啦！”

爷爷摸摸坚强挺立在头顶的几束白发，“行行行，算我看上你的咯！”说罢，和奶奶一起笑，笑得都站不直了。

奶奶笑起来眉眼弯弯的样子，像极了那小屋里的姑娘。

我在记忆长河中不顾前行，岁月却就此驻足。他要留在砖瓦小屋里，听那群叽叽喳喳听见了所有拌嘴和悄悄话的麻雀讲故事；他想守着那一份任风雨侵蚀也不会褪色的感情，陪伴它从年少到白头。

雨天，城市难得的清静。窗户上，雨珠一颗一颗滑落下来，房檐上啪嗒啪嗒的滴着雨水。阳台上并排放着两把上了年纪的木质躺椅，摇摇晃晃，吱吱呀呀，载着一老一少。

夏末的雨，来去匆匆。片刻间，阳光毫不吝啬地肆意洒下。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泥土的味道。哦！还有淳淳的，酿了多年的陈酒香。小孙女深深的吸气，陶醉于泥土与老酒交织出来的香气。

小孙女长大了不少，比起泥土味，她显然更愿意陶醉于身旁奶奶讲故事般的低声唠叨。

“你爷爷呀，真是笨，年轻的时候，大家都会酿酒，就他不会，常常拖着个大酒缸子找亲戚学酿酒。”

“最后学会了吗？”

“谁想的到呢，最后倒是我先学会了！他就负责扛酒缸子！还有啊，他呀，连睡衣的正反都不会分，抓起来就穿，穿起来就喊难受。”

“那怎么办呢？”

“还好奶奶聪明呀，我在他每件睡衣的领子后面都缝了个小扣子，他还穿得可得意呢。你说傻不傻？还有还有，以前乡下老房子的瓦片碎了，都是我去叠的，他净当个小官了，啥也不会干。”

小孙女正要放声大笑，就被奶奶捂住了嘴巴，“嘘——，爷爷睡觉呢……”

“您不去睡吗？”

“我得等会儿咯！那老头啊，别看他呼噜打得响，睡眠特别浅，我一过去他准要醒，还是让他睡饱咯，才有精神听我唠唠叨叨……”

小孙女不敢笑了，她仰起头看奶奶，奶奶浑浊的眼睛，浸在阳光下，竟亮亮的。是噙着泪水吗？或是困意袭来？小孙女歪着头想。亦或是，里头有个年轻时的老头子，在贱兮兮的捣乱？

……

“梦境历历如真，醒来还如在梦中。”杨绛先生的梦散去了，与锺书在古驿道相聚又相失。我在桌上醒来，写着相聚的这一页被手臂压折了一角。

一个星期以后，奶奶出院了。爷爷迫不及待地奔来办了出院手续。嘴上虽逞强“才不想和她玩”，却掩饰不住脸上的兴奋和欢喜。

晚上，翻到《我们仨》的最后一页时，房间里响起了一个星期未闻的呼噜声。我轻轻推开房门，看到奶奶指了指旁边呼噜震天的老头，望着我，小心翼翼地比了个“嘘——”的手势，皱纹挡不住眉眼弯弯。

“我变成了一片黄叶，风一吹，就从乱石间飘落下去。”

我和岁月打了个招呼，像许久不见的老朋友。推开带着精致锁头的木门，声音清脆，没有老木门该有的“吱呀——”一声。屋子里的陈设，充满七十年代的味道。几个大酒缸里装满刚酿下的酒，淡淡新酒香，不需要香飘十里，弥漫整个小屋就足够了。一旁，姑娘和青年争抢着新一期的日报。报纸带着浓浓的墨香，没有泛黄。还有那个如今静静躺在我家里，积满了灰尘的沉木箱子，几十年前，它竟这般干净素雅，箱子里呢，放着姑娘出嫁时背来的绣花被子。

“但梦毕竟是梦，彻头彻尾完全是梦。”岁月说。

我笑他，这不是杨绛先生的句子吗。

岁月也笑了。他说，早已听腻了麻雀的吵闹，怎么可能一辈子待在砖瓦小屋呢。他说，守护了四十几年的那一份感情，早已镌刻在他心底，愈发沉静，愈发温暖。他说，要继续前行了。

岁月总是这样，痴痴地催人老去，却不忘酿起一坛，名为“爱”的酒。

学生：陈珂涵

指导老师：张芳芳

学校：南平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