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睿凡:撑起世界的深沉
发布时间:2017/1/18 10:06:41韶华已逝,我已走向独立,却仍未察觉,我的身后有个你。蓦然回首,为时已晚。
——致父亲
(一)
午夜的医院很静,静得可怕。
空气似乎被夜晚的寒冷所凝结,一切仿佛都静止了,只有窗外那如同坚冰的淡蓝色月光照进来,通过光的回路隐隐看到几片树叶在月光下缓缓飘落,萧瑟得毫无生气。直到医院的回廊里的死寂被哭喊声、尖叫声和劝止声所取代。
约么三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站在那扇被月光冻僵的窗户前,看着窗外,眼角还有泪痕,却紧闭着双眼,手上拿着一本泛黄的陈旧的笔记本。我叫余冀。颤抖的手将我内心的挣扎昭然若揭,母亲与姑母们的哭喊一阵阵地刺痛着我的心,我不敢回过头去面对一切,包括那个躺在担架上,没了呼吸的男人。落叶贴在窗上,能够让我看清落叶枯萎的纹路,我翻开那本陈旧的笔记,脑海里却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
晚秋了。
(二)
岁月缓缓从他略显沧桑的脸上爬起,几道皱纹也全都消失不见,他在那个空白的空间里不断缩小,不断地变得青涩,回复到那个四五岁的孩提的模样。笔记本的页码却也随之停住了。
那是我四五岁的时候,天真烂漫,不知何为害怕。那时候父亲还在我的身边,与他一起玩耍,忙碌。我们的家那时候还在农村,父亲总是带着我到那满是金黄色麦穗的田野里嬉戏,我总是喜欢看着父亲割麦时沉稳的模样,在一旁拿着几根被父亲丢下的麦穗,自顾自地玩乐。
父亲总是会先拍拍我的小脑袋,然后拿起镰刀对着我笑一笑,然后走向田间那一片金黄色的麦浪里,撸起袖子,裤管,大刀阔斧地在一片灿金色中手起刀落,动作十分熟练,我就在一旁像看杂技似的看着父亲收割那金黄的麦子,偶尔跑过去盯着父亲,用我那恳切的小眼神,父亲也被我看得怕了,跟他说:“臭小子,小小年纪就会用这种眼神,想玩玩是吧?”说着挥了挥手中的镰刀,“喏,我就放在地上,你小子看看自己拿不拿得动再说吧。”于是就笑着将手中的镰刀放在平地上,镰刀在夕阳下显得有些微红,好像刚刚从砧板上打制出来还没有冷却过的颜色,放在金黄色的麦浪里,显得有一丝晃眼,我一看父亲将镰刀放下,就兴奋地不知所措了,笨手笨脚地走过去,双手握着镰刀,使上了吃奶的劲才晃晃悠悠地抱起了镰刀,脚步都变得不稳了,在田地里晃来晃去,好似一个喝醉酒的小醉汉一般,父亲看着他如此模样,开怀地笑了起来:“嗨呀你这笨孩子,这样抱着镰刀要怎么割麦子呀?”
我见父亲嘲笑我,脸上带上了一小点不满和愠怒,说着便撤下了一只手,单手握着镰刀的刀柄,只见那小手还没有握紧,镰刀就“唰”地一下砸在了地面上,他拿着个树枝坐在镰刀边上,一脸憎恶地看着镰刀,手里不断地画着圈圈,那表情一眼就看出我心里在想些什么——哼,凭什么老爹拿你就那么轻松,我拿你就累死累活的根本拿不起来,你肯定是针对我对不对?
父亲见我这般模样,索性也坐在了地上,爽朗的笑声渐渐高过了田里的麦浪,一浪又高过一浪。父亲伸手拍了拍他的头,温和地说:“你现在还太小了,等你长大了,镰刀可能就认可你了呢?”
我抬头看向父亲,露出疑惑的神色:“阿爹说的是真的么?只要我长大了,镰刀就会认可我了吗?”
“是呀。”说着,父亲扛上了割下的麦子,提起了镰刀,牵起他小小的手掌,回过头对他说,“走吧,我们回家。”
回到了家里,已经是傍晚了,夕阳渐渐地消融在西山的怀抱中,天空呈现出半边深蓝半边火红的颜色,逐渐地此消彼长之下,深蓝逐渐被深黑色给取代,夕阳也将自己完全地融入了西山里,天空的云朵上露出一轮白色的明月,提供着微弱的光芒。
吃过了晚饭,父亲照常带着我在田野间散步,田间有一处隐秘的所在,是我和父亲的秘密基地,每一次晚饭过后,我们都会到那里,那里是一片蒲公英地,我们就那么躺在绿色的地毯和蒲公英上,看着山坡边上的那一轮圆月,静静地聊着天。
“孩子,假如有一天爸爸离开了,你会想念爸爸吗?”父亲抬着头,看着月亮,眼睛里有一抹深邃的神色。
“当然会呀,但是爸爸要去哪里,去多久啊。”我那时还年幼,不懂得什么人情世故,转过头就问道。
“爸爸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可能一年才会回来一次,然后就又要开始远行吧。如果这样的话,你会不会恨爸爸,没有在你最美好的岁月里好好地陪伴你?”
“当然不会啦,爸爸对我那么好,现在我不就正处在最好的岁月里吗?”我不懂得什么是爱,什么是恨,只知道那时候爸爸很爱我,对我很好,我的回答十分地不假思索,十分地迅速。孩子的声音就像是春天里鸟儿在花丛中放声歌唱,带着几分尖锐和悦耳。
只见父亲转身摘下了一朵蒲公英,笑着对我说道:“孩子,看着。”说着便对着蒲公英缓缓地吹气,一颗颗白色的种子就在田地里飘飞起来,随风飘落,逐渐地不知所踪。
我看着父亲手里的“魔术”,略微愣了愣神,在那一片如雪般纯洁的白色下开心的跑了起来了起来。父亲追了上去,将我抱了起来,指着那一片白色的小伞说道:“孩子,蒲公英,象征着希望,你就是爸爸的蒲公英啊。”
我没有注意这一句话,反正也听不懂什么意思,我只是催促着爸爸教我玩蒲公英。
“孩子,你记住,蒲公英在风中历经磨难,带着自己的来生行至远方,最终扎根进生命的土壤里,那是一种对生命的希望和渴望。”父亲摸了摸我的脑袋,拍拍我的小脸蛋儿,看着我对着蒲公英吹气,不觉笑了起来。
忽然感觉眼前一白,知道我这臭小子拿蒲公英对着他吹,便佯怒道:“臭小子,不好好教育你一下还得了。”说着跟他在山坡上追逐起来,两人的笑声传遍了整个山野,在笑声中两人渐行渐远......
(三)
三年很快就过去了,那一天,是父亲离开出去打拼的那一天,在父亲走的那个早晨,杨柳扶风,麦田里的金黄一浪高过一浪,像是在向他道别。
那伴着我过了五年美好童年的田野与男人,在汽笛的轰鸣声中渐行渐远,我站在路口,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心里总有一种被堵着的感觉,只是挥手作别,匆匆地拥抱了一下,我闭上眼睛,不让泪水从眼眶里溢出,只听到父亲说:“孩子,要听话,要想爸爸哦。”他黑色的衣角盖上我的眼睛,只是感觉黑暗了很久,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尘土飞扬,人海茫茫,我再也寻不到曾经童年的欢愉。
在长长的秋风里,麦田沉寂着,于冗长的时光中,偷渡了光阴撒过的谎。
还记得我们在山坡上吹蒲公英,他教我何为希望;还记得他带着我到田间玩耍,不亦乐乎;还记得他告诉我等我长大了,镰刀就会认可我的那种温暖。而现在,我的眼里却再也没有他的影子。
像是某个动物纪录片会扫到的镜头,一场声势浩大的动物迁徙,漫长地跋涉在平原上踩下深深浅浅的脚印,镜头沿着它们沉重又笨拙的脚步把这条迁徙之路拉向无尽,好像永远不知终点。
但是似乎在转眼间就只剩下空空荡荡的平原,干燥的风滤干了最后一丝水汽,落日沉寂,四下无声。
麦田的波浪,不再璀璨。
翻滚着的麦田,因为走了一个人,而少了两个人。
自此,他每年回来一次,只是和我匆匆一抱,便又在家里继续着他的工作。我不喜欢看着他工作的样子,那么安静。那片蒲公英地和麦田我们再也没有去过,我也再找不到童年的感觉,和他便渐渐疏远了。
大学毕业,我和他吵了一架,我不顾他的劝阻,外出闯荡,扔下大门就像他当年走的时候一样,给了他一个刻骨铭心的背影。他过世的时候,我没有在他的身边,直到他的死讯传来,我才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怎样的错误,五年前的一别,就如此成了永别......
(四)
医院的走廊里,传来阵阵回响,隐隐带着哭腔,就好像伏天里的西瓜被切开时露出血红的瓜瓤时的声音,带着沙哑的质感。
“妈。”我站在了一个老妇人的面前,低下了头,声音细若游丝,“对不起。”看着红着眼坐在男人担架前的女人,我的声音又带上了几分颤抖。
“这几年,是我不好,总是惹你们生气,也没少害你们操心,爸走的时候我却没在他的身边,只为了自己在忙碌,我知道我是个禽兽。”
“孩子,你爸这几年嘴上总是念叨你,当年你们吵了一架,你离家出走,自己四处闯荡,他早就已经放下了,只是记挂着你能够回来看看,成天守着大门想要看到你的身影出现。可你这一走,便是五年。”
“爸......对不起,是儿子不孝,到了今天才明白您的心情,五年了,我回到您的身边,想要让您看看,您的儿子终于熬出头了,出息了,您也可以享享福了,为儿子骄傲骄傲,哪想这五年一别,便是永别。”我的声音里隐隐含着几抹哭腔,跪倒在父亲的担架前,看着那张担架上苍白冰冷,陌生而又熟悉的面孔,终于忍不住痛哭了出来......
(五)
最后,父亲是海葬的,所以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带走什么物质上的东西。
我坐在礁石上面对着父亲下葬的那一片大海,心里却如同海面一般翻滚着波浪。我吹着海风,看着大海的潮起潮落,想起父亲曾经那张严肃又温和的面庞,嘴角却扬起了一丝弧度。
从小便听说父亲的爱像山一般深沉,父亲是每个人生命里最顶天立地的人,从前,我从未认真地去品味,从未相信任何一个字。但是现在,在我细细地回想之后,我却明白,父亲那挺立的身躯,用他深沉的爱,撑起了这个世界。
我站了起来,看着天际微笑,我不想有过多的言语,只是俨然挺了挺身子,站得如箭一般,笔直,满带深沉......
学生:官睿凡
指导老师:郑有凌
学校:福建省南平第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