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睿昕:外婆与泥土
发布时间:2017/1/18 10:42:13印象中妈妈和外婆的争执,只有一个话题。
争执每每以外婆的诺诺连声告终,答应再不下田,会好好呆在家里。可不出几日,锄头上又沾满了新鲜的泥土。劝得多了,我妈也只能苦笑着说:妈,您是更爱我,还是更爱您的宝贝——秧苗啊?
许多人不解外婆的固执,一个年事已高的老人,又不缺子女奉养,何苦整日与泥土打交道呢?在他们眼中,种田只是充饥饱腹的手段罢了。
然而外婆与泥土的缘,就像百年老树盘桓在石缝里的虬根,又像伏在母亲臂膀里的婴孩,其中根由,千丝万缕,岂是一句谋生手段就能将其概括的呢?
重阳节,妈妈让我打个电话给外婆。我忐忑地捏着电话,嘟,接通了。
“外婆,嗯,是我。”
电话那头传来外婆不可置信的声音:“啊呀,真的是你呀,怎么想起来给外婆打电话的?”
我几乎可以想象出外婆的笑脸,心中酸意却甚为难抑,外婆因为我的一个电话就这么开心,可我几乎从未给她打过电话。
“今天是重阳节,我就……”
“喔,丫头懂事了,啥时候回来看看外婆?国庆你都没回来。”
“我得读书,就……”这话说得我自己都不禁脸色飞红。读书真是一个万能的借口,它是如此的冠冕堂皇,似乎连血浓于水的亲情都得让步于它。
“知道,你读书辛苦。外婆种了你最喜欢吃的菜,都给你留着,你得空一定要回来啊。”
妈妈曾经不无抱怨地对我说,外婆总是想把好东西留给她的孩子们,家里又没有冰箱,只能寄放在邻居家里。有时辛苦积攒下的鸡蛋一袋一袋地都坏了,外婆自己却一个都没有吃着。
“我会回去的,还有,什么时候外婆也来城里住几天吧?”
电话那端似是笑了:“我哪走得开呀,鸡鸭都没人喂喽!去你们家里我只能干坐着,还是待在这里弄弄我的庄稼来得舒坦。城里也没什么好玩的,哪有咱这山凹里风景好?还是你回来,外婆等着。”
我坐在千里之外的电话旁,却清晰地看见了那个小山凹。在那里,山间就是田间,田间就是山间。我曾经就站在那山上,四面梯田从山腰一直延伸到谷地,像山的大波浪滚边的舞裙,随着四季更替绘上最时新的纹样。乌瓦白墙的土屋错错落落地点缀在裙摆上,一簇一簇。不乏有些新盖的别墅突兀地立着,像拔了毛的斗鸡,却很有些傲气。奔流着的山泉如一只欢快跳跃的兔子,顺着田垄一路跌跌绊绊地跑到外婆的脚下。外婆拄着杖,脊背就像一张弓,深深、深深地弯着,似要与泥土化为一体。外婆离不开泥土,泥土也离不开她。
我一时没有答话,电话那头也没有声音,但我却觉出对方的一分不知所措与小心翼翼。我有些沮丧,是什么促成了这一刻的沉默呢?
轻叹一声,我找了个话题:“外婆你最近……种了什么?”
事实证明我是歪打正着,外婆的话匣子忽而打开了——从土坡上的青柿子到刚下种的玉米,我知道外婆的思维已经去往了那个充溢着泥土芬芳的世界,她把爱倾注到每一粒干瘪的花生中,浇灌在每一株在晨光里微微发抖的油菜上。我几乎能听见芥菜生长时沙沙的声音,闻到那泥土的香气,从外婆的每一条皱纹里溢出来,淌出来,盛满了山凹。
我认真地听着,只是偶尔应一声。自从外公走后,外婆就只有一个人住。常年的体力活和高龄使她的腰再也无法挺直,但她不顾儿女劝阻,依然不辍劳作,现在只能拄拐而行,连出门都很困难。没有人知道她是以一种怎样的意志在田间一点一点地翻垦、播种、除草,在人们眼中,她已经是一个病痛缠身,早该颐养天年的老人了。可她选择把寂寞和思念,连着汗水,挥洒在一抔又一抔的黄土上——只有泥土的忠贞与陪伴一如往初。
如果说外婆是最勤劳的人,我就是最不合格的孙女,我没有给她应有的关心和陪伴,却恬不知耻地享用着外婆土地上的出产……愧与疚,悔恨与无力蓦地淹没了我的眼底。
我忽然理解了为什么外婆绝不松手她的锄头,因为对泥土的爱已经融进了她的骨血,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与她的心脏一同跳动着,牵引着她的脉搏。这份爱的伟大,在于它源自泥土,所以比奔腾的海更细致隐晦;在于它源于农民的不屈与自尊,所以比李白的诗更恢宏豪放。
把这样的爱归结于谋生,归结于果腹,实为武断鲁莽。
外婆爱泥土,其中根由绝不仅仅是泥土能生长出果实,还因为这果实能够养育她的家,养育她所爱的人。外婆的五个孩子,五个孩子的孩子,以及千千万万在她的土地上生长出来的——土地的孩子,都曾受到泥土的养育之恩。这份恩情,想必只有最虔诚的爱才能相报。
外婆与泥土的爱,上可追溯到外婆在这片土地上出生,是泥土孕育了她的精魂,滋养着她成长。而当她出落成聘聘婷婷的少女,接过传家的锄头,泥土又将成为她一生为之奋斗不息的事业。而现在她老了,泥土的力量更是她得以自足的依靠,使她不必成为子女的包袱。落土归根之时,泥土还将成为她最安稳的睡床。泥土是多么的深,多么的厚啊!竟可以将外婆的一生如此妥帖地珍藏。
外婆就像落花生,在土地里出生、成长又老去。土地里埋藏着她最青涩的年华,最饱满的果实,最刚遒的筋脉,最绵长的回忆。年复一年,抓握着锄头的手不复初始的细嫩,覆上了一层又一层的老茧,指甲变得弯曲,青色的筋络和暗红的血管逐年从皮肤下突露出来。这是怎样的一只手啊!有数不尽的谷粒曾流过她的指缝,被热风焙烤得香香的泥土曾无比温顺地雌伏在她的掌心。虽然失去了指如葱荑的纤巧,但它的斑驳让她引以为傲。这是她所深爱的泥土给予她的勋章。
我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久久没有出声。可当我回过神来,电话竟还未挂断。听筒静悄悄的,只有电流的嘶嘶声,忠诚地输送着远方的信任与无言的相守。我嗫嚅着:“外婆……”
“哎,在呢。”没有分毫不耐的声音,似乎早已习惯了等待。
我分明看见月光下,万千像外婆这样的老农,放下锄头,在田野中默默翘首。等待着日出,等待着收获,等待着儿女的归来。他们都是那样的瘦弱又苍老,但他们的爱能让最坚硬顽固的泥土松动。
徘徊在我眼角的眼泪终于落下。
学生:苏睿昕
指导老师:老师
学校:泉州五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