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宁昕:凡心所向,素履所往
发布时间:2017/7/14 9:20:20那一年,大约是初冬吧,学校里来了一个实习老师。
他个头不高,戴着眼镜,笑起来总是和和气气的样子。他只教了我们五节课的音乐,但是同学们却很喜欢他,私底下谈论起他,总是笑嘻嘻地直呼其名;每次上他的课,只要他一走进教室就会传来一阵欢呼声,但他不生气,只是微笑着发课本,微笑着教我们唱歌,偶尔灵光一现,给我们讲几个幽默而巧妙的笑话。
或许正是因为他惹人喜爱,所以我们那几节音乐课也听得格外认真。他的性格里,有着一份超脱其他人的平和,他提到的与课本无关的东西,也大多是些有趣的知识,极少极少谈过什么国家、人类这样的大话题。但是唯独有一次,只有一次。
那节课,我们欣赏的歌曲是《雨林》。在自然原声与电子合成音交织那短短的几分钟间,真有种身临其境的感觉。只是这一次他讲完了,没有像往常那样照着课本再补充说明这首歌,反而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们都感觉下一秒下课铃就会打响,他才终于开口。
时至今日,我只依稀记得他说了好些关于环境保护的问题。他说到了阿根廷的山脉,说到了奔腾而过的亚马孙河,说到了苍茫辽阔、一望无际的草原。他说这些时,伸出右手在空中比划,目光没有落在我们教室里任何一个人身上,只是像放空了似的。那恰巧是下午第一节课,是我们最想趴在课桌上直接睡着的时候。他站在那儿,像个年轻人一样,笨拙又骄傲地描绘着他的梦想。窗外传来某个人三分球投进而引起的喝彩声。微风吹拂着窗帘,阳光似乎也是困倦了,懒洋洋地停在窗框上。我抬眼看着他,看着他抿紧的嘴唇,恍然间觉得这本该是一个梦。
那天下午,我放学下楼梯时遇见他,笑着道了句老师好。
“你好呀。”他也笑着说。
我和他并肩走着,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我喜欢什么。我想也没想,很快便回答他:
“文学。我喜欢文学。”
“哦……文学。”他说道,似懂非懂的样子,“你喜欢木心吗?我很喜欢他……”
我点点头。
“我总有个念头,没别的,就八个字:‘凡心所向,素履所往’。我知道它出自哪一句……可这就只是个念头。你上我的课时有听吗?我喜欢大自然——大自然的全部。我见到她时,总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我总觉得在自然里发生的每一件事,甚至只是一只昆虫翅膀的扇动,都有着一种令人惊讶的……和谐。我会想象我跑啊,跑啊,最终站在她的画像之前,仰着头,喘着气,但很开心地对她说:‘我终于来见你了!’……啊。”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不好意思,我说太多了……”
“没关系。”我说。
“你现在还不会懂的,等你长大了……”
“老师。”
他被我打断了,转头有些惊愕地看着我。
“很抱歉打断了您……但是,我的意思是,呃,我很喜欢听这些,所以您多讲一点也没关系。”
他笑了。不知为何,我觉得他那时的笑容竟比平常灿烂了许多。“那好。”他说,“下午第四节课,如果你们是自习课,就来听我弹琴吧。你们原来的音乐老师,她也会来。就在五楼音乐室。我不弹那些名曲,只弹自己想的曲子,也没什么,那几首曲子都很简单的。”
那几个星期,我常常去听他弹琴。奇怪的是,当时,我写作练笔也明显比之前要频繁了。于是我买了本笔记本,不太厚,灰白色封皮,专门用来写东西。我把我的“作品”拿给他看,让他评论评论,同样的,我也给他的曲子提些自己的小意见。
直到,他的实习期结束。
那节课,他没有再讲课本里的内容,反而让我们欣赏一组图片,全都有关他喜欢的自然——不止是美景,还包括那些残酷的生存斗争。他再一次,抿紧了嘴唇,神情严肃地给我们讲着自然。这一次,没有人想睡觉了,大家都认认真真地听。他这一次说得有条理多了。他说现在的环境问题很严重,我们赖以生存的自然也面临着巨大的考验。很多物种,很多景色,或许几年,或许几十年之后,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但是,他也并不只讲这些令人悲伤的东西。他问我们,看那几张照片时,是不是觉得很“舒服”?我们说是。他笑了笑,说这就是自然的力量,是源自自然中的,我们都可以感受得到的和谐。
“这正是自然的美丽。打个比方,就好像宇宙是在不断膨胀的,所以我们现在观测到的星系,其实也都在不断地分离,越来越远。在自然中,有许多事情,也正在不断地离开。但是她仍旧在那里,她遍布于这地球上的每一个角落,在你们的眼睛里、脑海里,留下她最最温柔的影像。……而多少人,知道她的珍贵呢?”
他最后一个字的话音落下,下课铃刚刚好想起。他站在那儿,挥了挥手,说:
“再见!”
我望着他离开教室,然后转过头,看了看窗外一片喧闹的篮球场,怅然若失。
之后一段时间,他其实还有和我保持联系。他偶尔给我发信息,问候我的近况——几个月或者几个星期一次,我不确定。他也给我寄明信片,看来,他并没有那么安分地教书,反而去了很多地方。
但这之后,我们之间也渐渐地变得淡漠了。就如同他在最后一堂课上说的“宇宙膨胀说”那样,或许我们对于彼此,都只不过是漫长人生旅途中的一位匆匆过客。我后来时常看见他在社交网站上发表动态,那些照片里,都是他向我们讲过的景色:潘帕斯草原、树木掩映下的富士山、高大的柠檬桉、火焰燃烧般的花海……但,那些对于我来说,似乎也不再具有那么深刻的意义了。就像一场梦境,梦醒之后,便会在现实的繁忙中逐渐忘了梦里的一切。终于,我看见他的动态时,也只是想:哦,他去了那里呀。然后或许回忆一下多年以前的那几个伴随着钢琴声的下午,或许拒绝回忆。
再以后,我搬进了新家。整理东西时,我看见那本封皮灰白的笔记本。我翻开它,一字一句地阅读着,那些歪歪扭扭的字迹令我想笑。那曾经是我的挚爱,是我的梦想,但如今它离我太遥远了,遥远得就像天边的帆影。我将它和他寄给我的明信片一起扔进了书柜的最底层,好像这样就能把过去埋葬在记忆里一样。
那一年,大约是初冬吧,租住我们的旧房子的人,拿了一个小小的、方形的信封叩响了我家的门。
“不知道谁寄到这里的。”他说,“没有写寄件人地址。”
我道了谢,还是收下了。将信封转过来,只看见八个字,写得不那么工整,还颇有些潇洒。
“凡心所向,素履所往。”
我心头一颤。
拆开一看,是一张碟片。碟片上是航拍的亚马孙雨林,深绿之中,亚马孙河奔腾而过。
我笑了。我甚至不用听,就知道这里面都有些什么曲子。那些曲子,必定全都诞生于那一个个下午,我伏在桌子上,握着笔在灰白封皮的笔记本上写了又改、改了又写。钢琴声缠绕着,他用几个轻巧的音符模仿冬季的小雪。我闭上眼,看见白鸽扑动翅翼,越过一片片崇山峻岭,越过漫长的海岸线。我看见肤色黝黑的人们,赤着脚奔跑在草原上;面上用彩色颜料涂绘的人们,唱着古老的歌谣搭起草棚;生活在极寒之地的人们,敲碎冰层,钓取鲜活的鱼。我看见了云朵翻涌,看见了天空与大海模糊不清的界限,看见了一切,也看见了自己。
我睁开眼,那张碟片安安静静地躺在播放器中。我不知道是已经结束了,还是才刚刚准备开始。
学生:连宁昕
指导老师:黄桂兰
学校:福建省德化第三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