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毅:锄头
发布时间：2022/12/5 12:22:50
我第一次见到老吴，是在他的葡萄架下，当时他种出来的葡萄是全村最好的，要不是最好的，我也不会出现在他的葡萄架下，彼时，我正因为偷吃被抓个正着。
我试图逃跑，但我高估了自己的能力，那个看起来矮小的篱笆，我并没有一跃而过，而是狠狠地摔了下来。
等我睁开眼，看见的是老吴的脸，我躺着，他站着，四目相对。这是我第一次仔细看着老吴的脸——黑黢黢的，眼睛又黄又浊，脸上的皱纹一层叠着一层，头发白里夹着黑。他看着我，脸上却是一副憋笑的表情:“你是谁家的儿子？”我打了一个激灵，猛地站起身，一溜烟地逃走了。
那天之后的一个礼拜里，我总是健步如飞又提心吊胆地走过那条路，在尽头拐弯处才深深地舒一口气。
直到有一天，葡萄架下的人叫住了我，他只是“喂”了一声，我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正想又逃走的时候，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停住了脚步:
“你还想吃葡萄吗？”
那天之后，我和老吴便熟络了起来。他叫我每天放学后到葡萄田里看上一个钟头，赶走那些同样馋嘴的同学们，报酬是在这段时间内，我可以吃上一些葡萄。
虽然我偷别人的葡萄吃，但这并不能说明我是一个不靠谱的人。我对老吴交代给我的工作表现得一丝不苟，每当有人又想偷偷地进入葡萄园的时候，我总是大声呵斥，仿佛我才是这些葡萄的主人。我举着老吴的锄头追赶他们，看见他们也从篱笆墙下翻倒时，我会毫不吝啬我的笑声，以至于响彻整个村庄。
我的工作让老吴很满意，我们约好明年葡萄成熟的季节里，我再到这里为他看守葡萄田。我怀着酸甜的美梦，在期待中度过了一年。
可是，第二年葡萄并没有长起来，葡萄架上只有黄色的藤和叶。我和老吴并肩站在葡萄架下，没有说一句话。老吴并不是一个富有的人，确切地说，他很贫穷，除了一片葡萄田以外，可以说一无所有，我猜他此时一定是难过得说不出话。
“明年还会长的，今年太热了。”我正想开口，他却先我一步。“明年还会长的。”他又说了一遍。
我至今没有忘记他当时的神情，眼睛里闪着光，凝视着远方的山。
我跟他一起站了很久，我想葡萄的季节已经过去了，但冬天还没有来，这样一个老头要怎么过剩下的日子？
我问：“冬天要到了，你要怎么过接下来的日子？”
他说：“今年大旱，全村葡萄户的收成都不好，我们大家想要去申请干旱补助，总会有办法的。”
我舒了一口气：“那明年呢？”
“还种葡萄。”他摆弄着脚下的锄头，脸被夕阳映得泛红。
在之后的一年里，我很少在放学的路上停下脚步，中考的突然到来让我感到迷茫，我突然意识到此时正站在人生的节点上。但当我看见锄头倚在路旁，我就好像回到了那个夏天，身旁是老吴忙碌的身影。
中考结束了，我收到了县里高中的录取通知书，等我再次回到葡萄田里，葡萄已经熟透了。老吴招招手，让我在一片阴影里坐下，那天下午我们说了好多话，我也吃了一肚子的葡萄。我才知道他也有过轰轰烈烈的过去，曾经他娶了村里最漂亮的女人，一个爱吃葡萄的女人，她却死在了去葡萄地的路上。所有人都劝他出去闯闯，别守着一个锄头过日子。
他听完却总是笑着回答:“就算是锄头，也有自己的幸福啊。”
听到这里我忍不住插话:“泥土来了又走，果实只去不留。锄头有什么幸福的？”
他看着我笑了起来:“看泥土从硬到松，看果子从小到大，锄头是在希望里的。”
我看着他，这是我第二次仔细看他的脸，那不就是大山的样子吗？布满了沟壑和丛林，却饱含坚毅。我突然觉得，他像我书本里提到的那些哲人一样。
上高中后，我都没有回过村庄。这几年里，我曾无数次幻想在葡萄成熟的季节里，老吴仍拿着锄头坐在田埂里，守着他那片葡萄田。后来，我再回到那片葡萄田里时，它已经荒芜得看不出本来的面貌，我也没看见老吴。然而，我坐上离开村子的车，行驶在山路上时，我没有迷茫，也没有害怕。我知道前方有路，我能大胆地向前迈去；我知道未来的岁月里，有伴随着我一生的幸福。
（作者通联：福建省建瓯第一中学高二）
推荐理由
指导老师郑诗茜：作者以《锄头》为题，同时以“锄头”为线索，用第一人称视角描述了普通农民对土地的热爱，刻画了一个种葡萄的农民形象——老吴。老吴对幸福的追求，平淡而又执着。而在他的影响下，“我”也学会用乐观向上的态度去对待每一件事，对未来抱有信心，相信未来一定会幸福。
特约点评
福建省福鼎市第一中学林承雄老师：这是一篇意蕴隽永的记叙文习作，写人叙事有小小说的意味。习作值得借鉴之处表现为以下四个方面：
一、选材真实，贴近生活，体验真切
“我”偷摘葡萄的经历，老吴种葡萄的遭遇，“我”与老吴的交往，“我”上高中后未见老吴的怅然与大胆前行的自信……材料真实，有生活气息，情感真诚、充盈。
二、结构完整，次序井然，叙述有波澜
文章以“我”的见闻感受贯穿全篇，以“偷”“抓”之间的矛盾冲突起笔，设置悬念，继而引出老吴邀“我”看管葡萄园的乐事，转而写遭遇旱灾老吴的从容淡定，进而叙述葡萄丰收后“我”与老吴有关“锄头”的对话（这是情节的高潮、点题的关键），还插叙了老吴的辉煌过往，最后叙述老吴的不知所终。老吴的顺逆起落，牵动着“我”的心绪：如此剪裁，符合情感逻辑，充实了叙事内容，避免了平铺直叙。
三、描写精当，形象豁然，个性鲜明
文章对老吴着墨颇多，从肖像、神态、语言、动作、细节等多方面刻画，彰显其朴实、隐忍、坚强、乐观的品性。人物语言具有个性化，如“我”和老吴有关“锄头”的对话，起到画龙点睛的作用。文中前后两次对老吴的脸的描写，繁简得宜，恰到好处：第一次从肤色、眼睛、皱纹、头发、表情等多角度白描，第二次则以夸张、比喻点染。前后叠加，表现了老吴辛劳、憨厚、坚毅等特点。此外，文章还用衬托、对比手法来使形象丰满。如“我”被抓个正着的尴尬、恐慌与老吴的和蔼、宽仁；遭遇旱灾，“我”的担忧与老吴的乐观；老吴曾有的辉煌与日后的孤独贫穷；等等。
四、议论抒怀，要言不烦，卒章显志
篇末以“我”幻想中老吴的坚守与后来再也未见老吴的失落，给读者留下想象的空白，并以“我”的启悟，揭出主旨。“我知道未来的岁月里，有伴随着我一生的幸福”这一句，为文章增添了一笔亮色，将全文核心意象，即标题“锄头”的隐喻义点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