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禾:我那让我惦记了一辈子的奶奶
发布时间:2014/11/24 17:11:36我很小的时候,家里只有一个祖奶奶,对奶奶,没有一点概念。因为她一直在我姑妈家帮助带孩子做家务。直到上小学五年级后,我父母卖了祖房与我那唯一的姑妈一起买了我奶奶娘家的房子住在同一个院子后,我才真真切切感受到奶奶的存在。
刚开始,虽同住在一个大院,奶奶还是陌生的。她仍住在姑妈家,每天起早摸黑,忙里忙外地操持着姑妈一家连她在内八口人的所有家事。我总觉得她是姑妈家的人,更像亲戚。直到“文革”的灾难从天而降,父亲一夜间成了叛徒、反革命,我们所居住的县城的大街上铺天盖地贴满了父亲的大字报,其中还有十几张是关于我母亲娘家那我们原本一无所知的社会关系。我也由此得知,我的外公当过几任国民党的县长,解放前夕逃往台湾,还有外公家那些被镇压,或入狱的亲戚。也是在那一天,我的父亲被关起来了。那是1967年的一个夜晚,一帮人冲击我们的家,要我们给父亲送被子,并且指定母亲不能去。那一年我12周岁。从那天起,长达六年父亲没有回过家。六年虽不算长,但却足够让一个孩子长成了大人。那个年代,置身这样家境的我们,谁见了都避之不及,以往经常走动的亲戚、父母的朋友、同事、邻居,瞬间都消失了,个别父亲特鉄的朋友、同事,偶尔敢来我们家,也选择在夜深时。有的亲戚开始责备我的母亲,说是她连累了父亲,说娶这样的媳妇倒了霉。我的母亲,一个善良无比又很优秀的土改干部,一九五七年就已因她父亲的株连,被作为革命队伍中的“不纯分子”清理回家。如今丈夫被关,又被限制见面,自己没有工作,四个孩子年幼,外加周边人的不理解与火上浇油,承受了巨大的精神和生活的双重压力。12岁的我也由此种种,深陷恐惧中。也是从这一天开始,奶奶走进了我们的生活,走进了我的心里,在那段昏天黑地的日子里成了我们的依靠和精神支柱。
父亲被关起来后,随之而来的是工资被扣,一个月仅剩35元,这35元中除去支付给祖奶奶8元的生活费外,余下的27元就是我们家6个人的全部生活费用。那个年代的人都很穷,可我们家除了更穷外,那份无边的精神困苦让我们喘不过气来,这份苦,只有经历过才能体会。母亲被迫扔下4个年幼的孩子,离家到很偏僻的乡下去当民办教师,一个月20多元,还是有一个月没一个月的拿不到钱。我们四个姐弟妹只能自己照顾自己。我是家中的老大,弟弟、妹妹依次小我两岁、四岁、八岁,最小的4岁。为能坚持上学,我与10岁的妹妹课余开始砍柴火、养猪、养兔、拾稻穗、翻地里的残余地瓜,暑假还做小工,一天挣个五角、六角钱的,等等,大凡那年代男孩能做的活,我们两姐妹都做遍了。12岁的我和10岁的大妹妹就是家里的家长和副家长,我们战战兢兢地掰着花手上的每一分钱。看着深陷苦难中的我们,奶奶开始时不时地偷偷从姑妈家拿一些吃的接济我们,清早,怕年幼的我们睡过头煮饭上学迟到,她悄悄地先为我们升起煤球的炉火,经常悄悄把我们换下的脏衣服洗了,还帮着喂猪、兔等等。她得忙完姑妈那一大家子的事,插空帮我们。那份辛苦与心苦,在为人母后,我才得以体会。为我们做这些事,奶奶总是默默地偷偷地坚持着,她承受的压力难以想象。奶奶的话很少,但这份无声,却神奇地让幼小的我心神安定下来,有了一份力量。
可很坚强,心里很苦的奶奶,只有把她的依靠托付给上帝。奶奶是一个虔诚的基督教徒,那时,偶尔跟奶奶睡,半夜醒来,就见奶奶跪在床头,十指相扣,祷告着。她念念叨叨的,其中隐隐约约能听到让上帝拯救我的父亲,保护我们年小幼的姐弟妹,一切让她来赎罪,等等。被窝中的我因此泪流满面,从中感知了奶奶对我们全身心的爱,感受到了那份爱的沉甸。奶奶成了我的天、我的地。
父亲被关起来,母亲被限制见父亲,家中对外的所有事务就落在奶奶和我这一老一小身上。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周或半个月都要给父亲送一次换洗的衣物等,送去的东西总要被底朝天地翻过几遍的,包括我身上的所有口袋。这让年小的我很惶恐,尤其是遇上父亲被批斗的时候。可当有一次因父亲被批斗了三天三夜,不让吃不让睡,有人深夜偷偷跑到我们家告知奶奶时,奶奶带着我去看父亲。路上,奶奶买了两大罐父亲爱吃的用糯米做皮,肉做馅的元宵丸。父亲的单位在郊外,那段路要走一个多小时,一路上,奶奶没有说一句话,我几乎是小跑地跟着奶奶。可到了那,那些造反派怎么也不让我们看父亲,奶奶说了一句话:“你们也有父母,你们以后也会做父母”。就这样,我们见到了父亲。可当我看到平日极爱整洁的父亲逢头垢面,两腿肿胀,打着赤脚,穿着短裤,腿上布满蚊虫叮咬的疙瘩,脖子上挂着30多斤钢板做的批斗牌子,牌子上的钢绳嵌入肿胀并开始溃烂的脖子时,我哇的就哭出声来,那不争气的眼泪如打开了的水龙头,怎么也止不住。可奶奶却没有眼泪,奶奶只提出要让父亲吃“元宵”,可那帮人又不让了。这时只见奶奶铿锵有力地说了一句话:“有杀头的罪,没有饿的罪”。也不知是这句话起作用了,还是奶奶的那份淡定和母亲的分量震慑了他们,父亲终于吃上了“元宵”。 那两大罐的“元宵”,父亲站着,在脖子上仍挂着钢牌的情况下, 几口就下肚了,那狼吞虎咽的模样我至今难忘。那年代,奶奶所能做的就是让饿了三天的父亲填饱一下肚子。父亲一吃完,奶奶拉着我就走。一走出父亲的单位,我看到了奶奶脸上的两行泪。我明白了,奶奶不愿意在那些人面前流泪,奶奶坚信父亲不是叛徒、反革命,她无需卑躬屈漆。奶奶无声的坚强,是最好的教诲,她在年小的我心里播下了坚强的种子。也就是从这次以后,我再送东西给父亲,就不怕了。因为我觉得我可以像奶奶一样,不怕。之后的日子再苦,我也很坚强。
正如我奶奶坚信的那样,1972年春节后,我的父亲终于被平反了,平反在我正为自己可能因父亲的问题再次无法通过政审而无法上高中读书而发愁的时候。我永远无法忘记父亲获平反那天,奶奶灿烂的笑容。奶奶一样话不多,但那笑容的确能感染人,那样慈祥,那样宽容、那样不容置疑。获平反回家的父亲,带回了一身的伤和病痛。也可能是这个原因,在父亲平反后,奶奶不顾姑妈的阻扰,住回了我们家。说“住回”是因为按传统的习惯,在小县城,父母是随儿子住的。奶奶的回来,让我异常的高兴。我父亲跟他的朋友总是说我与奶奶的感情最好。高中上学的两年半,是我们最完整地跟奶奶住在一起的日子。我与奶奶有了可以推心置腹交流的机会,也是在那段日子里,我更了解了我的奶奶。
奶奶是一个逢恶不怕、逢善不欺,勤劳、慈祥,又很博爱的人。奶奶在我父亲11岁的时候就守了寡。孤儿寡母,常受欺负,但却守着她的那份坚持,靠着她经常通宵达旦的针线活、编织活和帮别人放牛养活了自己和我的姑妈。就是在那过的很艰难的日子里,她还帮助过许多人。用她的话说:就是乞丐讨到家门前,只要自己有一口饭吃,也要给一口。姑妈小的时候,为生计,她没日没夜地做活;姑妈工作成家了,她操持着一大家的家务事,还养猪、孵小鸡小鸭、做针线活卖,年复一年。姑妈家买房子的钱多半是她挣下的。直到我参加工作了还看见奶奶钩帽子、绣肚兜送到小商铺换钱。那时,我的母亲也被平反了,家境已得到很大的改善,可她从不要我父母的钱。她给我们家和姑妈家9个小孩的5元、10元钱和她资助别人的钱全是她自个儿挣的。奶奶常说:“人穷志不能穷,鸡屎落地还有三分气呢!”。
乐于助人是奶奶一贯的秉性,近邻远亲,只要她帮得上的、她都会帮忙。记得有一年,她到我工作的学校小住半个月,就成了我们那栋宿舍楼最受欢迎的人。那时住房很紧张,每户仅一间,煤炭炉和吃饭均在走廊,每家每户都烧煤饼,那煤饼在开炉至燃烧能做饭还要半小时。奶奶到的第二天开始,这些炉火在家家户户下班前半小时她都先打开了,为他们提早吃饭,提早午休争取了时间。这样的事奶奶做过很多。奶奶为人一向不吭不卑又富有善心。穷困潦倒时是这样,后来父亲担任了县领导也是这样,她一如既往的做着她自己,对她来说,儿子当领导与她是不相干的。她获得了很多人的尊敬。我们县城的许多人都认识她,称她“德安姐”,那是对她的尊称。我与她走出家门,遇到的总是对她异常尊敬的目光。
奶奶对我们的爱是默默的,散发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中。奶奶说我的父亲是我祖奶奶在我爷爷去世后接着养的,祖奶奶是当时县城女子中学的督导,但很重男轻女,管男不管女。这也是之后奶奶一直和姑妈住在一起的原因。奶奶说在我父亲身上她没有什么功劳。也由此,她回到我们家似乎要补偿她的这份缺失。那时,我母亲恢复工作了。她包揽了所有的家务,把好吃的、新鲜的都让给了我们,她总等我们都吃完了才吃哪些剩菜底。对她来说,让我们吃比她自己吃要高兴。母亲和奶奶的关系很好,出差总会带礼物给奶奶,可奶奶总舍不得穿和用。一次母亲带了一双北京较时尚的新款布鞋给奶奶,奶奶很喜欢,却放了两年多,问她为什么不穿,她只是笑了笑,而等我的脚长到这双鞋的尺码了,鞋子就自然而然地穿在了我的脚上。在我的印象中,奶奶直至去世,春夏秋冬仅两套稍像样些的衣服,一套应付冬的,另一套半长袖的应付春、夏、秋的,这两套衣服,她只有在出门访客和重要的场合才套上,一回家便换上破旧的衣服,她总是说,“在家不冻着就行“。
高中毕业,我与小我两岁的妹妹上山下乡当农民了,再之后,我们上学了,工作了,这期间与奶奶在一起的时间很少,但仍能感受奶奶爱的分量。只要奶奶知道我们要回来,准会有所准备,准会到车站去接我们,她仍然没有多少话。我与妹妹在外地工作的那几年,都习惯了奶奶到车站接我们。只要汽车到站停下,我的眼睛就四处搜索找奶奶,我很喜欢一到站就看到奶奶在那的那份感觉。记得有一次,车停了,却没有看见奶奶,我的心忐忑不安起来,赶回家第一句就问:奶奶呢?母亲告诉我,奶奶在房间里。可房门是由里面拴上的,我怎么敲,奶奶就是不开。我听到了里面刷地板的声音,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奶奶怕坐车辛苦回来的我们跟她抢着刷地板。以往我们回来,地板总是刚刷过的,这次奶奶赶不及。这也是奶奶唯一的一次没有到车站接我们。已毕业留校在外地工作的我,有一次暑假加班要十几天,奶奶没有告知就悄悄地来到学校陪伴我,她怕放假,人走光了,夜晚我会害怕。每晚我去加班,她就一个人独坐在那栋靠山而又空无一人,灯光昏暗的楼前等我。怎么劝她也不愿跟我到办公室,说那会影响我们的工作。每晚加班回来,我远远就看到她,那心里的感觉 ——— 她是一座山。她的那份识大体是与生俱来的,这在父亲当领导的那么多年里,体现得非常充分,她从没有做过影响父亲的任何事,也没有让父亲为她做任何事。她有很强的思辨能力,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奶奶从没说过她爱我们,可我却明白她很爱我们。奶奶的爱是无声的,却特别滋润人,尽管我跟她相处的时间很短。这份无言的爱,具有很强的穿透力,让我刻骨铭心,也教会了我如何去爱别人。我要出嫁了,临行前,奶奶对我说了这样一句话:“当媳妇要与干工作一样不要计较,力气剩下不会变成钱的’。这句话,我把她当成是奶奶给我的嫁妆,她让我在日后的工作中,与公婆的家事处理中时时想起而获益。
奶奶最不愿意做的事,就是给别人添麻烦,哪怕多喝别人一口水,对家人也一样。奶奶60、70、80寿辰,从不让家人为她操办,她总说:不就是年龄经过一个关口吧,不必麻烦!我特别记得高中上学一次放学回家,看见奶奶在缝寿衣,我很敏感,急问:“这是谁的?”紧接着又说:“我不让你做这个!”。奶奶很听话,随即收起,从这天以后,我再也没有看见奶奶做这些东西了。病榻中的奶奶,怕影响儿孙们的工作,总不让多照顾,表现得很坚强,让人感觉她还行。可就在这看不到危险中,奶奶辞世了,没有累人,没有让人烦过。奶奶去世的那天,她的衣橱里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她自己缝制的寿衣、寿鞋,她为送葬人准备的手绢等等,我泪如泉涌,感叹她连身后事都尽可能的自己做了。我很震撼她在做这些事时怎如同准备嫁妆一样的从容。生命仅是一个过程,也许没有多少文化的奶奶理解的比我们更透切。更让我刻骨铭心的是奶奶曾对我说过的:“我哪一天走了,一定选在周日,我不能麻烦那么多的人请假来送我,那个时候,一周只有周日是休息日。奶奶很清楚,她去世,一定会有很多人来送她,那是她阻止不了的。而让我吃惊的是,奶奶1988年12月30日凌晨去世,不但遇上了周日,还遇上元旦的放假,这不能不说是让奶奶一生的为人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奶奶1989年元月1日出殡,享年80周岁。那天天气异常的晴朗,确实没有人因为送奶奶而耽误工作。那天来了很多很多的人------
我们家与姑妈家9个小孩出生都是奶奶第一个迎接着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奶奶给了我们很多,很多,可我们给奶奶的却很少很少。如今已为人父母并经历了许多事的我们,真正理解和读懂了奶奶的不易与伟大。生就境界高尚,爱力所及,总能真诚待人、帮人的奶奶去世20多年了,但永远活在了我们的心里。
我曾记得一次奶奶玩笑着指着天上对我说:那里有一间房子是为她准备的。我虽不能肯定她离我们去了是否真的住在那里,但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她一定就住在那里,因为好人是要上天堂的。今年是奶奶离开我25周年的日子,我以这篇零碎的片段回忆纪念我的奶奶。
作者:禾禾
单位: 福建海峡建筑设计规划研究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