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梦石:从书法看诗法 ——李杜诗心比较浅析
发布时间:2014/12/15 11:34:59诗歌和书法,本属于两种不同的艺术形式,但因同样都是有关文字的艺术,几千年来二者都一直紧密的结合在一起。书以诗为内涵,诗以书为外观。诗学的兴起衰落常常提挈着书法艺术的走向,而书法风格的演变也常常影响到诗歌的审美趣味。诗书结合,让我们在获得视觉与心理双重美感享受的同时,也品味着它们各自独立又相通的审美情趣和文化倾向。陈振濂曾在《书法美学》一书中,提到书法与诗歌的关系:“在诗的国度里,诗的审美决定了其他艺术的审美。书法中意境的审美内容之明显地靠向诗”,诗歌艺术与书法艺术“无论是精神观念上还是具体形式上都有极明显的渗透痕迹”。[1]
盛唐便是一个诗学和书法美学均发展到顶峰的时代,在诗学发展阶段,诗人们不再执着于外在事物或内心哲理的思辨,而是“对有血有肉的人间现实的肯定和感受,憧憬和执着。一种丰满的、具有青春活力的热情和想象,渗透在盛唐文艺之中。即使是享乐、颓丧、忧郁、悲伤,也仍然闪灼着青春、自由和欢乐”。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就属李白、杜甫两位诗学巨匠了;而在书法发展史上,唐朝也进入了晋代以后又一高峰,出现了两种截然相反的审美风格:一种是以怀素、张旭为代表的草书,其对形式的冲击,个性的张扬发挥到了登峰造极的境界;而另一种,则是脱胎于二王,法度森严、严谨成熟的真书。其中,颜真卿起到了不可磨灭的作用。
不难看出,盛唐的书法和诗法,无论在审美风格还是发展脉络上,都存在着许多相似之处。在李泽厚先生的《美的历程》中,就曾把诗歌和书法放到一起:李白被认为是破旧的先锋,与张旭的草书共同冲破时代的美学规范和格式;杜甫则被视为立新的模范,与颜真卿的真书共同确立了后代可仿效的范本和标准。[2]除此之外,前人似乎很少把二者放在一起来研究。这也就为笔者提供了一个全新的视角:从书法看诗法。
从旭字读李诗:
“李白斗酒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饮中八仙歌》)读罢杜甫的四句诗,李白的形象立刻呼之欲出,跃然纸上。“这一形象为众所公认,并为李白自己所极力扮演:挥翰如墨,纵饮不羁,放任自己,笑傲礼法,天赋仙姿,不同凡俗,行为特异,超越常规。”[3]
所谓“诗品即人品”,李白的诗无论在形式还是内容上,都同样表现出了对规范的破坏和对自由的崇尚。在意象的选择上,李诗中充斥着美酒、月光、宇宙、洪荒等庞大华丽的字眼:“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望庐山瀑布》)“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将进酒》)“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历天又入海,六龙所舍安在哉。”(《日出入行》)。在结构布局上,李诗不甚拘格律束缚,显得特别自由,常常游走出入于格律之间,或有失对。失粘等不经意的“瑕疵”:“耿耿金波里,空瞻鳷鹊楼”(《挂席江上待月有怀》)“吾怜宛溪好,百尺照心明。何谢新安水,千寻见底清”(《题宛溪馆》)。
由此可见,李诗无论是意象的偏好选择还是结构的率性而为,其线条都呈现出一种随意游走,延伸宇宙的奇异奔放之美。这就与“挥笔如流星,落纸如云烟”的旭字构成了内容与形式的一唱一和。“以张旭、怀素为代表的草书和狂草,如同李白诗的无所拘束而皆中绳墨一样,它们游走快速,连字连笔,一派飞动,把悲欢情感极为痛快淋漓地倾注在笔墨之间。”[4]意象、结构之于诗歌,如同笔画、章法之于书法。因此,李诗的癫狂自由,在张旭的书法作品中则表现出用笔圆润,不加修饰,以意代连的特点。而字的间架结构更是纵横捭阖,翻转奔逐,玲珑飞动,毫无规律可言。
值得注意的是,笔者观察张旭的草书,发现无论其飞白和浓墨如何错落,运笔如何圆转自如,线条如何随意游走,中宫总是收紧的,呈现出一种四体放而中宫紧的强烈对比。换句话说,正是中宫的“紧”,才衬托出外部线条的“放”。
表面上看,这似乎与意境开阔的李诗相矛盾。其实,李诗的诗心,即“中宫”同样也是收紧的,且只有一个字——我,即诗人自己。我即宇宙,宇宙即我,这种主观唯心的思想,贯穿于李诗,渗透在字里行间,让我们总能在庞大、澎湃、瑰丽的意象背后,读到一个“我”字。他在一朝得意时,可以放出“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将进酒》)的豪言壮志;在怀才不遇报国无门时,可以大声疾呼“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宣州谢眺楼饯别校书叔云》);在厌倦功名利禄时,可以自傲“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梦游天姥吟留别》);即使是在出世后翱翔宇宙的游仙诗中,李白也不忘创造出一个自我,“长周旋,蹑星虹,身骑飞龙耳生风,横河跨海与天通。我知尔游心无穷”。(《元丹丘歌》)可见,无论站在多么高的境界,他的诗歌总是“与创造和解释李白相关”[5];无论气吞山河还是吐纳天地,总能归结到一个“我”字。这种高度自信的蓬勃朝气熔铸在字里行间,不仅仅体现在李诗和旭字当中,而是贯穿于整个盛唐初期的文艺作品。从中我们可以勾勒出处于历史上升期的盛唐文人形象:他们“要求突破各种传统约束羁勒,他们渴望建功立业,猎取功名富贵,进入社会上层……”[6]同时,他们多以自我为中心,以自我价值被世俗所接受和认可为目的。即使在现实中碰了壁,也习惯于抬头仰望苍穹,以更超然的胸襟和境界寻求自我安慰,却往往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从颜字看杜诗:
而杜诗和颜字则恰恰与之相反。由于多取材于现实人生,杜诗用字准确,十分注重字眼的锤炼。“经心石镜月,到面雪山峰”(《春日江村》)“高枕翻星月,严城叠鼓鼙”(《水宿遣兴呈群公》)。其字眼的奇施妙设,不着痕迹,达到了自然与人工的浑然天成。胡应麟认为“老杜字法之化者,如‘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坼’、‘浮’、‘知’、‘见’四字,皆盛唐所无也。然读者但见其宏大而不觉其新奇……”[7]这与讲究藏锋,笔法严格的颜字如出一辙。颜字不像草书那样以意代笔,而是笔笔都要落到实处。藏锋、回锋的细微之处正是体现精神的地方,来不得半点马虎和敷衍,必须按部就班的送到位,否则就失去了其特有的美感。透过颜字我们再来看杜诗,便可看到杜诗中的颜体风骨:点如坠石般的岌岌可危“重镇如割据,轻权绝纪纲”(《入衡州》);画如夏云般的温柔敦厚“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月夜》);勾如屈金般的尖锐有力“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自京赴奉先咏怀五百字》);戈如发弩般的苍劲雄健“直词宁戮辱,贤路不崎岖”(《行次昭陵》)。总体来说,杜甫的用笔同颜字一样,有如椎画沙般的力透纸背、入木三分,看似浑然天成,实则惨淡经营。而在句法方面,杜诗用准确的平仄、严整的对仗支撑着饱满的意象、深蕴的用典。“短短的五十六字之中,意若贯珠,言如合璧。其贯珠也,如夜光走盘,而不失回旋曲折之妙。其合璧也,如玉匣有盖,而绝无参差扭捏之痕”[8]。而颜体的结构同样也以左右对称,端正平齐的正面形象示人,整个字呈现出紧实厚重的内在力量。可见,二者在确立新的美学规范上的“不谋而合”并非出自偶然。
然而,仔细研究,笔者发现,颜字的用笔微微向外扩张,笔画外边缘微显弧度,如同蓄势待发的弓箭,因此,中宫显得微放。与此同时整个字又仿佛被无形的“规矩”限制住,饱满欲张的笔画恰到好处的“戛然而止”,呈现出一种内放外收的矛盾和张力。这似乎和杜诗顿挫收敛的工笔背道而驰。其实,从诗心的角度来讲,杜诗中同样有这种喷薄欲出的张力。
杜诗的诗心之所以呈现出膨胀状态是因为杜甫心中装的不是自己,而是天下苍生。“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便是他诗心最好的写照。杜诗中常常以“我”的视角写下层百姓的生离死别。《石壕吏》中家破人亡的老妇;《新婚别》中依依不舍的妇人;《垂老别》中“子孙阵亡尽”的老人;《兵车行》中“牵衣顿足”的分别。杜甫很少有自叙身世的时候,即使是自述诗,也不忘推己及人。在《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诗人从自己的家庭变故“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推知普通民众的情况更加悲惨“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从而产生了“忧端齐终南,澒洞不可掇”的悲叹。由自叙一家之情事推至天下人家之情事,由一己之悲升华到天下人的痛苦,为国家民族的灾难而叹出的深重悲歌。试问,这样一颗兼济天下苍生,百姓疾苦的诗心该如何收紧?
那么,限制这喷薄而出的诗意的无形的“规矩”到底是什么?笔者认为,并非是七律的外在形式,而是儒家思想的潜在影响。倘若一个诗人情感的宣泄受到律诗格式的限制,那么这个诗人便不是一个好的诗人,律诗也就失去所谓的价值了。因此,究其本质,儒家的君臣等级和忠君爱国的思想才是杜诗内在真正的“规矩”,也是杜诗极具张力的重要原因。见证了开元盛世,又经历了安史之乱的杜甫,正处于盛唐的衰退期,常常在诗歌中透露出一种矛盾。一方面他目睹战乱给百姓带来的痛苦,哀闵于民众的苦难;另一方面,面对国祚当头,他又希望百姓从大局出发,忍辱负重,共赴沙场,为国捐躯;一方面他将批判的矛头指向昏庸残酷的统治者;另一方面又试图维护君王的形象以增加民族凝聚力,同时希望能有一位中兴的开明君主救国家于水火之中。这种悲欢纠结,矛盾错综,千回百转就使杜诗在内在情感上形成了一种矛盾,令其喷薄欲出的愤懑、沉痛无法冲破奉儒守官、忠君爱国的“藩篱”,呈现出一种饱满的张力和欲说还休的顿挫、厚重感。于是就形成了盛唐另一种姿态——俯视天下苍生,直面惨淡人生。他们不再像“盛唐之音”的艺术家们,执着于自我价值的实现和认可,而是让位于更无私、伟大的社会价值观。他们的视角放低了,但诗心却扩大了。
在此,笔者无意于评判李杜二人的诗品与人品,也并非比较两种美学风格孰优孰劣,而是透过两种书体,解读两种诗心,从而描绘出盛唐的两种姿态。事实上,他们同样以伟岸的身姿站在那个时代的两端,代表着那个时代的两种姿态,一种蓬勃向上,一种深入人心;一种倾向于仰望星空,一种习惯于俯视苍生。其实,任何一个时代都需要这样两种诗人,都需要一个吐纳宇宙的胸襟和一颗悲悯苍生的心。
[1] 陈振濂,《书法美学》,山东人民出版社,2004版
[2] 李泽厚,《美的历程》,文物出版社,1981版
[3] 宇文所安,《盛唐诗》,贾晋华译,三联书店出版社,2004版
[4] 李泽厚,《美的历程》,文物出版社,1981版
[5] 宇文所安,《盛唐诗》,贾晋华译,三联书店出版社,2004版
[6] 李泽厚,《美的历程》,文物出版社,1981版
[7] 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五
[8] 胡震亨,《唐音癸签》
教师点评:
张梦石天生就是做学问的,字里行间透着一股严谨朴实的治学态度,对李杜的评价也恰如其分,对诗与书的认知具有独到见解。无论从哪个角度讲,这都是一篇水准极高的论文。
学生:张梦石
学校:山东大学
点评作家:周末
来源:全国学生作文大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