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外婆，……我口渴了！”肉嘟嘟的小娃娃，指着自己干燥破裂的嘴嚷嚷道。灶台旁的老人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轻轻地把孩子抱起来，鼻尖低着孩子的鼻尖，坏笑着问：“你是谁呀？要找我讨水喝？”外婆，你不认识我了？我是你外孙女啊！女孩黑白分明的眸子透着惊恐，哇啦一声大片泪水便溢了出来。呜呜地哭得肝肠寸断，任是老人百般宽慰也止不住。

“我是你外孙女啊！”

恍惚间头口而出。

车窗外是一望无垠的麦田，已是深秋时节了。熟透了的麦子，闪烁着金色的光芒，萧瑟的风翻卷过麦浪，饱含着流脂的清香。这曾是我童稚时嬉戏的地方，如若时光能任意涂改。我希望能一直停留在这里，让外婆陪着我长大，让我陪着外婆慢慢变老……

小时候，父母迫于生计。不得不外出打工。而外婆便自动请缨要来照顾我。于是我便背着我小小的书包，来到了这个有长风有麦浪，有橘林，有花香的小山村。外婆是极其疼爱我的，还用屋背后青韧的竹干给我特制了一张小凳子，轻巧而扎实。外婆农活一忙起来，我便端着凳子坐到土坎上，看着外婆挖土施肥，采豆种瓜。

当初刚来的时候，村里的小孩都不和我玩，他们普遍比我大好几岁，觉得带上我这个小不点，无聊麻烦。常常把握晾到一边，分配一种重担给我，让我趴在蚁穴旁，数一数有多少只蚂蚁。我心里自然是不愿意的，看到外婆一回来，便撅起嘴大哭起来。声泪俱下地控诉他们惨无人道的罪行。外婆听得心疼，也不顾他们如何辩解。便怒气冲冲地跑到那些小孩的家长那儿。念念叨叨再添油加醋地数落他们的过错。这一闹，往往要管用好多天，大小孩们都小心翼翼地“待候”我这尊大佛。生怕我在哭。只是，那种无话不谈的亲密也疏远了。现在想来，是有些可笑的，觉得外婆似乎也太偏心了，不过当时，却把这种爱当成了一种倒打敌方的武器。

后来，上了乡镇小学，每天要识字断句，算数拼读。那样的游戏便少了。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读书上来。认的字多便是一种骄傲。外婆也上几天课，也会背九九乘法表和认识“大”、“小”、“多”、“少”……不于目不识丁。于是她便承担起辅导老师的责任。每天拿起书本，，眯起眼睛，用她浓重的乡音问道“这咯(个），“大”宇朗额（怎么）写？我坐在凳子上，把腰背挺得笔直，抑扬顿挫地高声念到“大”，大小的“大”，“大”大人，大哥……同时，在整洁的课本上，一比一化地认真写下“大”字。因此，我的课本上全是用红彤彤的油墨写上的“优”。外婆还特意腾开一面土墙，让我骄傲二庄重覅贴上一排排密密麻麻，却又闪闪发光的小红花。

小时候，心真的很小，却能完完整整地装下外婆，长大了，心也变大了。却又容纳了太多的东西，外婆也装不下了。

升入四年级后，外婆便再也没有办法帮我学习了，她看着那些堆砌成高楼大厦的数学公式，迷惘地摇摇头，默不作声地转身离开，我在书桌上刷刷地写作业的时候，她背对着我把熊熊炉火烧的噼里啪啦响，火光把她的影子投到墙上，她佝偻的影子有几分孤单落寞。如果能够涂改这段记忆，我希望我能走上前去抱抱她，告诉她“我爱她”。也许，那时，她黑瘦的脸能荡漾出暖意的笑容。

可我终究没有那么做，非但如此，我还越发厌弃外婆了。一辈子埋没的乡野里，沾染了一身的土气。夜里打鼾声如雷贯耳，我默默埋怨着彻夜难眠。白发丛生，牙齿脱落，一脸松弛的皱纹像是鲜血淋淋的刀口，她却毫不在意。哈哈地笑，也不知道有多难看。还总是穿大红大绿的掉渣的衣服。对！她就是土，土的掉渣。害怕也沾染上他的土气。我总是夜晚嫌疚地拿开她环抱住我的手。甚至连以前最喜欢和外婆一起去的感集活动，我也窝在家里，不愿让别人知道她是我外婆。

这样“悲惨”的圣火并没有持续多久。我要上中学了，而外婆所在的山村并没有中学，我要到父母工作的地方去了。这意味着，我再也不用和外婆生活在一起了，万会庆幸，上帝保佑。外婆忙着给我收拾衣服，还装了满满大麻袋的土豆，番茄，南瓜等自制的农产品。我有些不耐烦的打断道“外婆，你这些东西，城里都有！”带着不可一世的骄傲。“外婆知道城里都有，可……可他们种的没外婆的干净。”一直埋着头的外婆，忽然抬头来，烛黄的脸上淌着大片大片的眼泪，鼻子红红的，像个迷了路，找不着妈妈的小孩子。我怔怔地问“外婆，你哭什么呀？”我怕你出去不习惯，你是我的外孙女啊。她哭得说不出话，我也说不出话，眼眶中，干涸已久的泪水似乎又湿润了。

我踏上汽车时，外婆仍然在哭，皱巴巴的脸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盐花。汽车嘟嘟响，车轮渐渐开动起来，我看见外婆年迈的身躯跑动了起来，她滑稽的追逐着汽车，她大叫着什么，我闭上眼已经听不到了。

来到省城学校，一切都按部就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学校，宿舍，食堂，三点一线。外婆的模样在繁忙中渐渐消磨待尽了。直到后来，母亲打电话给我，在那端哭成泪人说外婆老年痴呆了。我才忽然想起了我的外婆，我连夜的长途汽车来到故乡，带着后悔于背上。

抵达时，夜，已经深了。外婆却向磐石一样端着我的那根小凳子，孤伶伶地坐在墙角，眼神空调地望着大门。

我强忍着泪水，一步一步走向她。

“你是谁？看见我外孙女没？”乡亲们早告诉我，外婆就会说这就话。

我咧开唇，轻轻地笑了，泪水刷刷地从两颊飞淌下来，我紧紧地抱住她，在他耳畔温柔地说“我是你的外孙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