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花:十分钟年华老去
发布时间:2015/1/12 11:28:03
我时常怨恨,那样旖旎的月光,只在我六岁的年纪翩然一瞬,就猝尔远逝。
泥地里摔伤胳膊在那个年龄是件难堪的事,我蹲在弄堂里暗暗抹眼泪。父亲突然出现在身后,双手一合、轻轻一提,我就安安静静呆在他自行车后座上。雨浇烂了本就坑洼的小路。他停下来,深一脚、浅一脚,推我上坡。 月光洒在不曾发弯的如脊的背上。疼痛是疼痛,但只要在泪眼朦胧中看到了他那张惊慌失措的脸,到底还是心安的。可惜心安只停留在童年。慢慢长大,懂了一些事,也渐渐发现那张坚毅的脸,背后隐匿的淡漠、自私与怯懦,尤其是醉眼惺忪时不由分说责打我的课业。我躲在暗处的角落,远离他的念头在心底滋长,疯狂蔓延。 那个月亮慢慢叠化成一个钟,老旧得面目可憎。
中考结束后,我迫不及待地填报了一所外地的高中。父亲不住的摇头,影子被头顶的风扇打碎。临走前的晚上,我站在窗前看着外面街道上的商贩一个个散去,却不知父亲何时进来,他没有说话,只是递给我一把刮胡刀。 崭新的刀面沾染烟酒的气味,我本能地将它放回桌上。“学不好就别回来,”父亲想继续说下去,但被挡在半开的门外。“我还没长胡子,以后再说吧。”他的影子夹在半虚半掩的房门间,脸憋得通红,嘴唇很费劲地努动,然而终没有再吐出话来。我也一直凝视着他,却未发现他眼角流过一丝落寞,于是更坚定地扣上房门。回过身,窗外,一只枯叶静静滑落,还未触及地面,即被冷风冷冷地扫走,远远消逝在视角里。
那么走吧。我不想在往车厢的深处走,倚在冷冷的厢壁上,心里辗转埋怨他的绝情。过了一会,想写写学习的计划,打开行李准备拿笔记本,那把熟悉又陌生的剃须刀莫名滚落出来—— 已被擦得发亮。我摩挲着它,手指感到一阵灼热,掏出手机,打开发件箱,父亲一个接一个慰问的短信正静静躺着。千言万语渐渐从心底升腾,但终究梗于抬起又落下的手指。半晌,我慢慢敲了机键回复:“嗯。” 深夜,读书感到眼角发软,就习惯把书翻到朱自清《背影》那一页。我与他依旧只是三言两语的联系,直到一天得知他胃病加重,身体大不如往前,他少见地在短信里透露自己的虚弱,偶尔向他挂通电话,然而几句寒暄过后,即是长时间的、令人焦躁的静寂。
那些坚硬的、暗含敌意的、荒原一般的沉默,是什么时候开始消融,最后随风化为流水的,我不得而知。 期末考试即将开始。年前最后一次到周围的书城买电影的光碟,我挨过送祝福的圣诞老人、温情依偎的情侣,积雪在脚下发出吱吱的声响。刚选好碟,广播里突然传出书城即将关门,请大家在十分钟之内去收银台结账的通知。望着前面长龙似的排队人群,我长吁一口气,一转身,猛的见到父亲肃然的脸庞。瓜皮棉帽下是隐隐的雪花未消的痕迹。我低下头,光碟倒贴在胸前,估量惩罚的力度。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帮我付了钱。我远望那只肥肥大大的皮袄在人群里一摇一晃地挪动,一声声求告(能否方便插个队,仿佛能极近距离地看见笑意在那平素冷峻的眉间努力流转,遇了冷言冷语,又对另一边绽开笑容。 父亲送我到学校门口就要回去,他解释说朋友家里有些急事,后来才知道那天是医院下了复诊通知 。天阴蒙蒙的,雨不多时淅淅沥沥地降下。他又问起送我的剃须刀是否还在,我掀开碟片掩饰自己的惶恐。他愣了楞,突然抚掌而笑,又指指我,“你的胡子都长这么长了我,也不知道剪剪。”指尖依旧散发熟悉的淡淡的酒气。我的眼角也努力挤出一丝笑意,但很快被他那罕见的笑容磨蚀,猛然发现,那笑容渐渐模糊,成一轮浅浅的弯月,月光倾泻在那年那夜,我静静端坐在后座上,等着车子慢慢驶上高坡,猛然回头,父亲的腰,已不似当年挺拔。 父亲塞给我两本辅导书籍,几年过去,一丝一毫的隐瞒仍逃不过他双眸。他向前走了两步,又朝我挥挥手,我摸摸下巴,发现自己的胡子原来一直在长,扭过头,任眼泪簌簌流下。那短短的十分钟,年华轰然老去。
学生:向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