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厦门好人——怀念一个厦门人

发布时间:2016/5/6 15:40:50

1969年底,或者是1970年初,我的记忆有点模糊了,反正是春节前夕。我从上海得到通知:华侨大学解散,教师务必迅速回校,下放农村和贫下中农过一个革命化的春节。虽然冠以神圣的“蹲点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名义,但是,在最亲近的人弃我而去的日子里,又碰到这里的事,心情就像上海的天气一样阴沉起来。挥别送我上车的堂兄,上了火车以后,就发现皮夹不见了。连吃饭都成了问题。坐在对面的一位复员军官和他的太太,大概正处在浪漫蜜月期,立即表示可以解囊相助。但是,残余的自尊心使我搜遍身上所有的口袋,找到了一块钱和几张毛票,就婉言谢绝了。好在火车到漳平的时候,我要下车到同事林子贵家去拿两个樟木箱(那时,上海人结婚,福建的樟木箱是上等的嫁妆);可以借一点钱。樟木箱挺大,力气比我大得多的林子贵抢着为我挑到火车站,我向他借了五块钱,算一算到厦门住一夜旅馆一块钱,吃一顿晚饭五毛钱,可以饱得打嗝。到泉州的汽车票是两块五左右,再花一角五分钱,乘公共汽车到华侨大学。“多乎哉,不多也。”孔乙己的喟叹冒出我的嘴边,心情为之一振。

可是樟木箱一上了火车,乘务员说太大,要补托运票。一下子花去了两块多。火车上一顿饭起码是三毛钱。全部财产只剩下不到两块钱。买一张汽车票到泉州是绝对不够了。

当火车在厦门火车站停下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六点左右了。

我挑着两个大樟木箱,从台阶上走下来的时候,满头大汗,顾不得心疼箱子不断磕着水泥棱角。

虽然是极左的时代,然而厦门人的生意头脑还相当灵活。车站前一群小伙子,推着自行车,帮助运送行李。我的狼狈相马上引起其中一个的注意。

我记得请清楚楚,他穿着皮加克,挺帅的,推着车子过来兜揽生意。

我老远就嚷嚷:“别来找我,我身上没有钱。”

真是一分钱逼死英雄汉。早知如此困窘,向林子贵多借五块钱,也不至于狼狈如此。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突然想起来几年前的一件事,贫困常常使我为钱而生出些鬼点子,连自己都有点才智横溢的感觉。大概是老爸资产阶级的遗传基因顽强繁殖,一不留心,就大肆泛滥起来的。金钱乃万恶之源,对钱算计一着迷,往往使我忘记对阶级的劣根性的警惕。

那时也真是有点人穷志气短。要回上海,泉州到福州的汽车票五块,福州到上海,火车票二十块;加上一天三顿火食,至少也得两块。没有二十七块钱是过不了关的。可是我口袋里的全部资金,连同硬币和毛票是二十二块。经过一夜的苦思冥想,终于有了灵感,到福州以后,不买去上海的票,而向一个朋友磋商,挪借一点,买了一张福州到北京的火车票,三十八块,而上海到北京的火车票是二十四块,这不是浪费了吗?不,我有把握。从孩提时代起,从老爸那里耳濡目染,就知道大无畏的、敢冒风险精神,对于生意的重要。舍不了孩子,套不了狼,安分守己,树叶掉下来怕打破头,永远发不了财。

那是伟大的文化革命以前,上海到北京的票子很紧张,在金陵东路的预售处,要排上一个上午。到上海一下车,我就直奔预售处,向排在最尾巴上的一个人兜售。他不太相信。我陪他去签了票,他很高兴地给了我二十四元人民币。剩下来的算术就简单了:三十八减去二十四,我只花了十四块钱,而不是二十块钱堂而皇之地乘着人民的火车到了上海。当我把这个天才发明偷偷地告诉一个密友的时候,他很严肃地对我说。你这个人,挨了这么多整,阶级本性不改,不以为羞,反以为荣。弄不好,给人家汇报上去,又是一顿好批。

我感谢他对我的爱护,特别感激他为我保密。

如今,当我站在厦门车站的台阶上,手里摸着一块钱和几张毛票,回忆起这种感激,最苦恼的倒不是明天的汽车票,而是对我的经商天才的羞怯。既然《国际歌》上说过,从来就没有救世主,也没有神仙和皇帝,只能自己救自己,可是我这个资产阶级的后代,偏偏不能按照《国际歌》的教导自己救自己。

我的心情真是糟透了。

人在这种情况下,往往把所有的难堪的苦恼都发泄在最关心自己的人身上。多少年后回想起来,我对那个向我走来的小伙子拒绝的那语气是凶狠了一点,和经历过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红色洗礼的年青一代是很不相称的。

但是,小伙子仍然把车子向我这边从容地推过来。

我绝望地望了他一眼:“我连住旅馆的钱,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他把车子往起一支:“没关系。我不要钱。”

他那闽南人的豪爽使我震惊了。

他穿着当时甚为罕见的皮加克,很鲜亮的,可以闻到一种新鲜的皮革味道;那车子也簇崭全新,没有用“侨汇卷”的人是有钱也买不到的。那时自家有一辆自行车,相当于今天的桑塔那,外加缝纫机、手表,是结婚的“三大件”,中产阶级,挺神气的。

他从容不迫地把樟木箱往他车子加长的后架上绑牢,就领着我到了一家小旅店。他用厦门话向一个小老头诉说我的困境。那小店负责人显然是他的朋友,显得颇为动容,表示可以免费提供住宿。床位都看好以后,就拿出登记本来,要工作证。可是我的工作证已经被小偷提溜走了。当时阶级斗争形势空前紧张,“清理阶级队伍”进入高潮,阶级敌人无孔不入,革命的警惕性成为人生第一荣誉。那小伙子向他说情:人家上海来的知识分子,白面书生,你看看他哪一点像外逃的阶级异己分子;年纪轻轻,那一点像历史反革命?

他说得振振有词,可他的朋友无动于衷。两个人在我是否可能是坏人的问题上,产生了原则性的分歧。小伙子反复说,怎么可能!小店负责人反复说:怎么就一定不可能!连我都觉得我那萍水相逢的朋友,只有论点,没有论据,论证很软弱。就拉拉他的手。他却越来越火了,加大了嗓门,显出闽南人特有的忠于朋友,忠于自己感觉的固执。然而,那老头子也是闽南人,他俩忠于自己的感觉的程度是相等的。小伙子冒火了,闽南人使用频率最高的骂娘的话,时不时地冒出来,对方的句子里自然也不规则地飞溅着这个不文雅的词语。随着争执的热度上升,双方口头禅的使用频率以几何级数作正比例提高。

口头禅的功能是很奇妙的,本来是很粗野的话,其侮辱性的意义与使用的频率会成反比。到了后来,实际上成了某种必要的停顿和思索的过渡,有点像标点符号了。不同的是,标点符号是在句子中间的,而闽南口头禅的伟大特点,却是不时在句子开头出现。

我看得出来,小伙子最大的愤怒倒不在于他的朋友不信服他的论证,而是,居然不信任他所信任的人。这种不够肝胆的表现,是不可容忍的。

最后,他绝望了,用最清晰的语调,一字一顿的,狠毒地把那个平时省略了的最后,也是最脏字眼讲了出来。老头子气得直翻白眼,一时像被鲁智深拳打的镇关西,只有出的气,没有入的气。没有等他反应过来,小伙子已经飞快地拉着我的手远走高飞了。

我非常惭愧,向他表示歉意,都怪我破坏了他们的友谊。他用闽南腔极重的普通话说:“没有关系,这种人,不是人,不肝胆。老子再理他,是你儿子。”

他很快恢复了情绪,把我带到厦门汽车站,找到当时革命委员会的负责人,一个中年妇女。他们大概有点认识吧,也许曾经是邻居吧,或者是什么堂亲吧,我一下子来不及想。但,她显然很信任他,因而也就很同情我。还没有听完他的叙述,就叫食堂工友给我打了一碗饭,还有一份花菜,上面有一点五片猪肉(因为其中一片实在太小了,而且不够完整)。

这时,我才感到肠子在肚子里蠕动,正在发出某种声音。我来不及想清楚是欢呼那喷香的饭食,还是否极泰来,绝处逢生,悲极生乐的晤咽。当时道谢了没有,现在记不得了。只是每次回亿起来,总是想到韩信遇到“漂母”给他吃饭的故事,还有李白的诗句:“令人惭漂母,三谢不能餐。”李白毕竟是文豪,肚子饿得快扁了,还很有礼貌,还能忍着口水,推辞三次。我没有这份诗情,究竟是李白过份矫情了,还是我太粗野了,留给后代去争论好了。

我本来只指望她让我在候车室坐上一夜,没想到她竞主动提出让我到工会办公室去,那里有一个长沙发。她说,正好有八个复员的海军经过这里,没有买上今天的车票,你们作个伴吧。

我本来以为,男人大都以肝胆为荣,女人都比较小气,然而,在厦门,居然有女人不但超过男人,而且超过了韩信遇到的“漂母”。

至今我还记得,那张长沙发上有紫色的棉布套子,我睡的那一头,弹簧已经瘪下去了。但是,在当时沙发是很少见的,就是住旅馆也不能享受弹簧的阴性的柔情。但是,我仍然不能安眠。因为我口袋里的钱还不够买一张到泉州的票子。那小伙子看出我的忧虑,就主动提出:有什么东西可以拍买的。

我吓了一跳。身为读书人,习惯于以清高为自豪,对于金钱的盘算,从童年时代就觉得,是非常臭的。何况,密友的批判,余音犹在。再说,叫我到大街上叫卖,怎么开口呢?他说,没有关系,你这样的白面书生,只要往那儿一站,就是招牌,我替你叫好了。

既然明天我无能把樟木箱挑到泉州去(一百公里啊),就顾不得什么资产阶级劣根性了,惟一的选择就是把旅行袋提起来跟他回到火车站。

说起来,我那旅行袋里也真可怜,除了一袋上海的大白兔糖果以外,只有几件衣服。他就把大白兔糖果鲜艳的包装露在外面,大声叫卖起采。马上就引来了一堆围观的人。可惜的是,没有人对糖果有兴趣。叫了半天,只有一个搬运工模样的人,把我的旅行袋打开来仔细察看了一番,提出了我十年前做大学生时穿的,已经褪色了的绒衣,正面、反面反复观察、抚摸,又紧张思索了一番以后,问我多少钱肯买。我想十年前三块六毛钱买的,现在最多只值一块钱。但是,一块钱,加上我口袋里的一块多钱,还不够到泉州的车票,从泉州汽车站到华侨大学的公共汽车票还得一毛五。我就狠狠心,让我那资产阶级的劣根性发作了一下:一块五毛。那搬运工,马上就要掏钱。可是小伙子厉声嚷嚷起来:一块五怎么行。这么厚的绒衣,起码五尺布票,一尺布票就要一块钱了。

我突然紧张起来,按党的政策来,买卖布票是违法的。

但是,我的舌头失去了抗辩的力量,听任小伙子作主,以五块钱成交。

当我拿着一把带着那工人阶级体温的、粘着草屑和污泥的毛票和硬币的时候,心里并不仅仅是兴奋感激。当时来不及细想,只是本能地用最为文雅的姿态和小伙子握手,对他表示感激,隐隐感到所有感激的语言此刻都显得苍白而空洞。

当小伙子离开的时候,我望着他的背影,并不像鲁迅在《一件小事》中所写的感到越来越高大,却有一种压抑和怅惘像阴影笼着我的心头。

晚间我在那张红色沙发上躺下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资产阶级唯利是图的本性是不可救药的。

我为铜臭又一次使我堕落而感到无限仟悔。

小伙子是我灾难中的救星,还是恶魔的引诱呢?他是可爱的,还是可恨的呢?

如果,这个故事让我的密友知道了,我该是多么羞惭啊……

不过,那一夜,我没失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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