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寿宴
发布时间:2016/8/11 9:33:32一个学生,送来了大红请柬,很慎重地写着是为了他父亲的七十大寿举行庆典。地点是在郊区一个县的村子里。细看学生的名字,很是陌生,要不要去呢?去吧,往下一坐,周围的都是陌生面孔,明明很别扭,不自然,还要装得很自如庸容的样子,可是,每一句话都要斟酌,既不要太随便,又不能太俗气。一顿饭吃下来,不把脸上管笑容的肌肉累得发僵才怪。
当然,海边村子里鱼虾是新鲜的,但是不管龙虾在盘子里怎样生动,没有人和我高谈阔论,也是白白让血管壁上增加胆固醇。再说,如今,公款吃喝虽然并不很多,但是,私人的宴请应酬,不能说少。而且,早就过了看见珍看百味就流口水的年纪。
想想还是不去为上,但是人家慎重其事的送了帖子来,而且满脸的虔诚和期待。推辞肯定是很费周折的,为了免得虚构理由的痛苦,就想,去吧。
但是转而一想,有些细节落实起来并不轻松,要不要送礼呢?送什么礼,在如今的这个世道,是个很大的学问,我虽然号称学者,而且如贾宝玉一样,“杂学旁收”,可就是没有钻研过送礼的民俗程序和相应的表情。人生六十,古来未稀。学问不足,以经验补之,经验不足,以想像补之。
好在我是师长辈。省里来的教授,送点什么,够他炫耀一个历史时期的了。
最怕的是送钱,按现代行情,发了帖子的,要给货真价实的红包。包里放多少呢?太多了,未免有影响养家糊口之虞,太少了,有损师道尊严;弄不好给人家退回来,表面上说是老师的一概不收,到头来落个笑柄给乡下人,丢了新时期那已经相当尊贵了的教授的份儿,后果无法挽回倒也罢了,可是留在心头的那种滋味,却足够好些年想起来就暗暗不是滋味。
还是找个借口不去。
但是人家说了到时会有车子来接的;不去也尴尬。
临到快要赴宴的日子,心里真够折腾的,直到车子来了,才知道此时要坚决拒绝,连适当的表情都没有事前设计好。不要说,送礼的事没法考量,连行动都因为被过分的尊重而失去自主,精神被绑架的感觉比之躯体被绑架的感觉要复杂多了。
等到恢复平静,才匆匆忙忙让司机转到一家花店门口,买了一个花篮。可是那花篮太大,拿上车子,只能搂在怀里,还得虚虚的,想想这种身不由己的样子,越发觉得自己的傻气。
但是,要说难过就夸张了,不过就是被尊重得身不由己而已而已。
享受被尊重的荣耀,也不是没有代价的,那就是体验当傀儡的感觉。
上了车子,就努力安慰自己,当教师的,尤其是出了点名的,总是有一大堆不认识、不熟悉的门徒。自己的名字能给他们的身份增加一点含金量,就是人生的一种价值。一个系,少说也有上百的教师,偏偏什么人都不请,就请你一个,这种光荣,谁能比你享受得更多?
要说享受,并不是一种很自由的、舒服的感觉。例如,那些百万富翁,每一出行,有那么多的保镖,当官的每小时活动日程,其实都是他的秘书安排的。连讲话稿都是由别人给写就的,他不过是拿来朗诵一番而已。
他们有自由突然宣布:老子不干了,不当这个这个朗诵员吗?
这样说来,我还是比较自由的。我随时随地都可以不干。当然可以委婉一些,例如,肚子疼啦,心脏病发作啦,作两眼昏花状,作一头栽到状,所需的表演技巧,并不太复杂。只是我的心情,还没有弄到不可忍受,非要个性解放一下,给他们一个下不去不可。
到了那个近来显然是暴发的村子里,车子不往住宅,却是往一所小学里开。
请的人太多,多达五百人,即使请客的已经暴发,却没有预先设计一个能容纳五百人的大厅。一个小姐,可能是乡村里最为时髦的,把我怀里抱着的花篮提到了一个教室里,那里早有几十人在嗑瓜子。坐相并不雅观,有点像郁达夫笔下的人物,都是横歪竖倒的,懒洋洋的,但是,我能够侧身此等盛会的荣耀感在脸上泛滥。
几乎所有的人都从眼角里打量了我一下,但是没有一个人表示特别的关注。在潜意识里,至少有一秒钟,他们把自己和我比较了一下,显然共同的结论是:为保持他们身份的尊贵,对我不能显出特别关注的表情。
我被冷落在一旁,体验着既不认识一个人,也没有任何一个人来搭理我的那种感觉。
时间过得特别从容,嗑瓜子的声音却分外匆忙。
不久学生来了,他连忙把我让到一间装修过的房间里,是校长的办公室,几个当地显赫人物立即站起来。随即来了几个人,说是专门来陪我的。
我的尊严感,得到了满足,身子也轻松起来。对于四面的笑脸,报以谦和的表情。
没有多久,通知说是出发去吃酒。我被架到楼下,满眼都是穿着不亚于省城的男女。陪伴我的人(其实是不由分说地架着我的人)告诉我:这是公安局派出所的所长,那是县委办公室的秘书,还有工商局和副级科员,区妇联的副主任,报导组的干事等等。无疑这是一场本村当代英雄的聚会。小学的操场上,停着好几辆轿车、旅行车、吉普车。
宴会厅是一家祖宗祠堂里,前后三进,连同走廊上,都摆满了桌子,人声鼎沸。一问,共五十桌。
我被拥到第一进厅堂的靠近中间的一桌,为了让我坐当中,主人以一种毫不含蓄的动作把一个早已入座的客人拉到了边上。
全桌都是陌生人。有人向我举杯,我就举杯,有人示意吃莱,我立即把筷子伸出去,当然,不忘保持很高兴的表情。
不久,一个司仪模样的人,拿着半导体喇叭,用我听不懂的土话宣布寿星向大家致谢。
于是大家举杯,我又举杯。接着,是一大堆男女来到我们桌前,把许多香烟和红包丢下来,丢香烟的还有一些才四五岁的小孩子。
从几个看来有点文化的客人的谈话中,我渐渐明白,这些人都是寿星的儿女和孙子孙女辈,还有一些是他老人家的徒弟,我问一个能说一点普通话的同桌,寿星年青时候,干什么营生。
答曰:修自行车的。
我忽然想到在中国为人师者,不仅仅是我等大学教授,连修自行车的都受到如此之尊重。
要让美国人达到这种自觉的程度,除非让孔夫子通过托福考试。
桌上东西啖得差不多的时候,鞭炮惊天动地地响了起来。
在火药的香气和萦绕的烟雾中,我看到大厅堆放的豪华炮竹整齐地码到屋梁。
突然想起,市政府禁止燃放烟花、炮竹的规定。想问问,然而,无法开口。
大家不约而同地站了起来。我也站了起来。有人递给我一个塑料提包,原来是分装礼品的,桌子上的香烟和红包按绝对平均的原理分配。
人声鼎沸,欢声震天,这才是乡村寿礼真正的高潮。
我随着大流,把包伸出,让自动出来分配的人,把香烟之类放到自己的包里去。
我并不抽烟,但满耳的欢笑,容不得细想分到五十二包香烟对我有什么用处。
仪式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它以整齐一律的动作规范,在没有任何强制的情况下,让你笑容满面地,把自由和意志作为代价去换取这集体的、忘却自我的欢乐。
当我和大家一样把满满一袋礼品提着出门的时候,已经一点也没有不自然的感觉了。
而且还微笑着向主人道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