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童话
发布时间:2016/8/16 16:22:30文化革命浩劫时期,华侨大学解散了,像我这样的准右派,只能到德化跟“穷山恶水”亲近。幸而还可以拿工资,当然,尾巴是要夹起来的。当时的权势人物有点官僚主义,没有权势的我们,也有一点兵僚主义,都把德化看成了《水济》里只配脸上刺上字的犯人的安生的“远恶军州”。但是这几年,对德化的记忆,随着德化发现了金矿,也提高了含金量。
快到德化的时候,我不禁激动起来,当年寒他的城关历历如在目前。
把唯一的一条街叫做“三角街”,表现了德化人的数学天才,明明并不存在三条街的美好组合,就那么一条街,还是残缺不全的,不超过 五十公尺,称之为三角街,居然在十多万父老乡亲中没有任何争议。最大的百货商店不过两层的土木建筑,在德化人心目中,尤其是那些远在山沟里,几年才进一回城的,为了几尺红布而伤透脑筋的少女,绝对不亚于梦中的南京路。一家饮食店是最阔绰的农民才敢进去的地方。古老的干打垒的土墙和德化人一样留恋故土,从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不肯从德化城市的历史上撤退。在大街上,在县政府,在德化政治、商业中心,千打垒的泥墙和青砖墙与其说是互相亲热地紧接着,不如说是互相警惕地僵持着,历史发展得竟如此缓慢,顶牛的形势居然持续了二十多年。在那靠比赛伟大口号为生的年代,德化人最大的苦恼就是许多伟大的标语没有与之相称的砖墙。在德化人的所有才能之中,最使我惊讶的莫过于用浆糊把王公尺高“毛主席万岁”的标语贴在泥沙剥落得连石灰也很难糊上去的土墙上。
惊人的奇观还要数微型的农具店,完全是手工制品:簸箕、牛绳、锄头、扁担、斗笠,和童话中玩具商店的规模差不多但是残破得妨碍着童话的感觉。牛和猪没有童话里那么聪明,也没有童话里那么纯洁,它们在街上自由地漫步的时候没有仙女陪伴着,但是,却有一种不可侵犯的庄严,就是汽车喇叭在后面使劲鸣响,它们也不改团级干部的从容,说不定还留下一堆冒着热气的纪念品。德化人见怪不怪,悠悠哉游哉,脚底像长着眼睛似的,看也不看,就惊险地从上面掠了过去。德化人大山一样沉稳风度,守着古老的,安贫乐道的传统的小日子。他们不欣赏三明人刻薄地调侃自己的小城的民谣:“小小三元县,只有三家豆腐店,城里磨豆腐,城外听得见。”德化城关人的车活节奏和他们四周相依为命的山一样:把平静和谐融化在街上行人自得其乐的步伐中,一点也不为生活在这个闽南最微型的小城而感到委屈,就是比城关小得多的,连一条街道都不具备的上捅小村,也被称之为“小上海”……
接近城关的时候,公路正好在山坡上,司机特地提醒我们从远处眺望新德化的全景。
这个小伙子有着德化传统的美好的自豪感。在东南亚金融风暴席卷全球之时,德化却岿然不动。正值傍晚,辉煌的落日的余辉照在高低错落的玻璃钢筋大厦的立面上,傲然显示一种大城市的繁华。高层楼群的窗户上铝合金的窗框,蓝色的玻璃,坦诚地表现着德化人和大城市的一比高低的决心。当年街道上的主角——牛和猪当然是消失了。随之远逝的,还有那种古老的节奏。想凭吊一下当年的最高的二层建筑——百货商店,可是却被野心勃勃争夺高空的楼群淹没了。车流如潮,胁迫着我们的耳朵和脚跟,摩托车像小蝌蚪一样,风风火火地在人缝中乱钻,街上的行人,也和摩托车一样,失去了世代祖居的老黄牛那样的从容。
喇叭声急,车轮声乱,德化的节奏变得紧张了。
到处都有一点乱得美好的感觉。银行、保险公司、外贸公司、酒楼、歌舞厅,好像在争夺陌生客人的目光和惊叹。吃过饭,天色已经黑了,星空亲切地低垂下来,眼花潦乱的霓虹灯闪烁着,好像在和夜总会的卡拉0K构成色彩和声音的交响。可以感叹一番的事情太多。无意间发现河对面,当年最为“豪华”的电影院就是门前的广场,在许多大楼的挤迫下,都显得十分寒伦了。每一座新楼,每一扇落地窗户上即使没有任何广告,也都写着两个字:炫耀。但是这并不俗气,我在窗户背后看到了驱赶贫困的自豪和自信。
导游的小伙子对每一处新建筑都如数家珍,他的滔滔不绝有点咄咄逼人,多少有点缺乏礼貌,叫我这个老资格的德化通有点妒忌:许多赞叹的话,让我从回忆和现实的对比中抽绎出来才有味,让他讲出来就显得缺乏深度了。但他仍口若悬河,我承认自己老了:我的德化自豪感,缺乏青春的激情。
如果我是一个局外人,满可以从现代建筑艺术和城市园林的布局的观念来挑剔德化的建筑。我曾经教过英语的中学,当年就在孔庙里,如今剩下的唯一文物就是一棵不显眼的柏树,历史的沧桑感无影无踪。整齐一律的校舍、美国式的草坪,而当年的泮宫水池上,古色古香、满身沧桑的石拱桥无影无踪,只剩下有点抽象意味的的池塘,还有一道过分现代化的桥。我不禁想起,当年脱光了膀子在那大殿里打乒乓球的情景。我很难想像,那么粗大的木头圆柱,外面裹着驳落的泥金,怎么会被没来由的天火烧掉。但是目睹前进的历史的人,来不及遗憾,只能为这个与我有特殊精神联系的山城而感到欢欣。
晚上,和县长谈话:举座皆欢。他告诉我们,德化今年经济不但没有萎缩,而且大有增涨:原因是打开了西欧市场。目前国民生产总值达到十九个亿,已经超过了江西的景德镇。县长的口气略带“地瓜腔”,自豪、自信、自尊,带着山里杂木、青草气息的纯朴和石头的坚定,一点没有沿海城市领导常有的那种斯文。但是,要说他们土气就错了。后来,我在德化磁器博物馆里看到一系列的出口欧洲圣诞磁器:花篮、储蓄罐、西洋娃娃、圣诞老人,把我的想像带到西欧圣诞节的欢乐市场中去。参观了几个民间瓷雕艺术家的作品:尤其是那陈桂玉女士的玉兰座中一个少女。上海人选择了玉兰为市花,这个在德化并不算很出色的艺术瓷雕竞意外地征服了上海人。
我从这里找到了当年童话的色调。不过已经不是老黄牛的为主角的那种古老色调的,而是充满了大山外面、大洋彼岸那种现代化的明快,从陈桂玉一系列瓷雕中上,从那流畅的线条上,我感到了比之童话更为神奇的音乐:那飞流直泻的弧线,令我想起了京戏中急急风的节拍。童话式的微型小城已经变成了一座现代化的城市,但是,童话世界,却再也容纳不下他们的雄心了,他们的眼光已经越过山山水水,用景德镇所缺乏的艺术家的雕刀,挑起了上海市场,甚至欧洲市场低垂的红色丝绒帐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