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夜上受降城闻笛》
发布时间:2016/9/6 16:32:04回乐峰前沙似雪,受降城外月如霜。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
古代词话在欣赏苏东坡的《水调歌头·中秋》时往往要提到最后一句“千里共婵娟”。这是由谢庄的《月赋》中的句子“隔千里兮共明月”中化出来的,但到了苏东坡时代,从月亮想到家乡,已经成为传统母题的共用想象途径。这个联想途径,早在唐朝就广为运用了。
课本里的《夜上受降城闻笛》,就是一个例子。
不过,由于这已经成为一个套路,在比较有追求的诗人来说,光是以月亮的共赏来引发思乡的愁绪,就嫌有点单薄。故李益这里,增加了一些东西。什么东西呢?
首先是地方的特点:这不是在中原,不是在东部,而是在西部,沙漠地带。故第一句就写沙漠上月光的特点:
回乐峰前沙似雪。
这是强调荒凉的沙漠上的月亮的反光之强烈。第二句:
受降城外月如霜。
这就是说,不管是沙还是月光,都是统一的霜雪的色调,那就是一望无垠的银白色。这样就构成了一片空阔的境界,除了白色一无所有的空旷画面。在这样的画面上,一望无际,毫无阻隔,看到月亮,想到千里之外的家乡,不是很自然的吗?但是诗人可能觉得这太套路了,于是就在这样的空旷的天地之间增加了一个元素:
不知何处吹芦管。
芦管,就是胡笳.这是异族的音乐异族的乐器。这是用听觉来增加视觉的冲击力,提醒战士身在异乡。再加上这么空旷和天地,月光普照大地,空间广阔,直视无碍,故征人望乡,不是随意一望,而是望了“一夜”。这里也写了失眠,但是,一个字也没有直接写到,而用了一个更为含蓄的字眼“望乡”。这当然是一夜失眠的原因,也是一夜失眠的结果。
比这一首写得更精致的是王昌龄的《从军行》第二首: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离别情。
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挂长城。
开头两句是琵琶乐曲的不断变换,变来变去总归是“关山离别” ,“边愁”,人心的,战士对家乡思念被听觉意象不断变换逗起心里“撩乱”的动态,但是到了最后一句“高高秋月照挂长城”,变成了视觉的图画。月亮的形象高高挂在长城之上。月亮是思乡意味,和长城为征人的驻扎之所,月光无远不届。诗歌的意脉表现为从听得心烦,突然变成看得发呆。
值得一提的是,月亮不管是圆月还是新月,在古典诗歌中引发的想象都是美好的。但是,这并不是诗歌想象有全部。在现代派诗歌中,这种想象变得复杂起来。
余光中在《月光光》这首诗中,把“月光”比作“冰过的砒霜”。这和传统意义上,月光是与思念亲人的亲情和温情联想机制可以说是背道而驰,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即使是忧愁,也是美好的,甜蜜的。而余光中则进行了彻底的颠覆,月光不是温馨甜蜜的感觉,而是有毒的感觉,它是一种陌生化,但它是合理的,与自动化的汉语联想机制是有联系的。“月是冰过的砒霜”,在表层是陌生化,而在深层则是自动化。这个自动化与余光中特别的感情经历有关。如果是一点关系都没有,那就不是艺术了,任何一个没有艺术修养的人,就可以乱写了,例如,“月光光,月光是泥巴”行不行?不行。这倒是陌生化了,但没有深层的自动化的汉语联想机制的支持。余光中的则不然:
月光光,月是冰过的砒霜,
月如砒,月如霜,
落在谁的伤口上?
关键是这个“伤口”。为什么月光照在身上有落在伤口上的感觉?“伤口”这个词语本来是生理方面的,但这里显然不是,而是心理方面的。逗引诗人思乡的月光居然变成了落在伤口上的砒霜,这肯定是思乡而不得回乡的结果。联系余光中二十多年不得回乡的经历,不难明白,这里,这位台湾诗人心灵深处的隐痛。
他看到月光就害怕,已经成为一种病了;他看到月光又非常喜欢,已经达到爱恋的程度了。“月光”的语义衍生、颠覆,陌生化了还不算,还要在颠覆的基础上再颠覆,在陌生化的基础上再陌生化,使之互相矛盾:既有“恐月症”,又是“恋月狂”。
这个“恋月狂”中,隐藏着很复杂的学问。
它之所以成立,不但因为诗人的经历而合理,而且因为文化上的中西合璧而精彩。飞白先生在分析科尔律治的诗中的月亮是疯狂的(lunatic)。“其词根是拉丁文的月亮(luna),把二者结合起来,lunatic就是月狂。”为什么月要狂呢?因为月亮女神的名字叫做“luna”,她看到一个美少年就吻了他一下,为了不让这个少年变老,就让他长睡不醒。每逢她经过就给他一个吻。你看这个女神是不是有点疯狂?这个故事写在济兹的长诗《恩底弥斯》中。[1]
注:
[1] 飞白《比月亮――诗海游踪之旅》,《名作欣赏》,2010年第10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