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高考作文题纵横谈
发布时间:2015/1/26 11:04:34
从抒情文体向议论文体的历史过渡
——2011年高考作文题目纵横谈
2011年高考作文题一出来,就遭到各种批评,《新京报》6月7日的社评认为“新意不足”,理由是“与现实相关的命题”“几近绝迹”,这可谓睁着眼睛说瞎话,明明与现实相关的占了相当大的比例:全国卷Ⅱ:代买彩票;新课标卷:中国崛起的特点;北京卷:中国队乒乓球包揽金牌;福建卷:袁隆平的梦想;陕西卷:中国的发展 ;天津卷:我生活的世界,浙江卷:我的时间(有关偶象:钱学森、袁隆平、刘翔、张艺谋等)在全国二十家命题中,有8家之多,占了40%,怎么能说“几近绝迹”?为什么会产生这样荒谬的指责呢?原因很难说是作者的粗心大意,更明显出于一种狭隘观念,命题只能直接与社会感性现象有关,否则就是脱离现实,“了无新意”。其实,这种批评本身才是“了无新意”。所谓“与现实相关”,在作者心目中,限于“社会事务的参与或管理”。这不但比之往年的机械反映论更为狭隘,而且有词不达意之嫌。要求还没有走出校门的高中生,以“社会事务的参与或者管理”为文,不是强制闭门造车吗?什么叫做“与现实相关”?说穿了就是与时事相关,但是,学生凭什么去与时事相关呢?真正与现实相关,离得开学生主体正在成长发育的心灵吗?如果这一点没有多少疑问,那么河南省的卷的《长大》四川的《总有一种期待》,江苏的《拒绝平庸》,山东的《这个世界需要你》,甚至安徽卷的《时间在流逝》,不都是贴近现实的主体的触发点吗?
全面分析起来,今年的命题大致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一如既往,比较适合抒情的,如山东卷《这世界需要你》,四川卷《总想有一种期待》,重庆卷《情有独钟》,江西卷《孟子“三乐”》。无可讳言,此类抒情题,在导向性与开放性的把握上,过于侧重导向性,个性化发挥空间甚小。命题水准落后于前些年。江西题虽为材料题,然而连主题都规定死了(孟子“三乐”,“应当成为我们今天崇尚的人生之乐”。)所幸,此类平庸题所占比例不大。更多的,是第二类,抒情性与理性议论兼容,但是,更侧重于智性分析,如北京卷:中国乒乓球队在各类世界比赛中包揽冠军,题型的特点是提出荣誉与球艺发展的矛盾。天津卷:从望远镜、显微镜、反光镜、哈哈镜、三棱镜中选择两种镜,结合自己的感悟为文。立意的核心就是两种不同的效果之间差异,这和江苏作文题目《拒绝平庸》异曲同工,核心就是“不避平凡,不可平庸”的矛盾。事实上,这类题目,如果光是从抒情诗意方面着眼,是难以出格的,局限于抒情肯定缺乏竞争力,只有在内在对立中分析出转化的条件,主题才有可能深化。第三类则根本上是理性分析题,也就是说,最适合作议论文,很少抒情的用武之地。浙江卷:一代又一代的偶像,写进了种种励志读本,然而其成功很难复制,因为时间在变,万物在变,成功的赋予也在变。题目把矛盾揭示得很彻底,可惜的是,题目的文字太繁琐,特别是最后的“人生的真谛不在复制别人的成功,而是认识自己,在合适的时间里做好该做的事”,简直是画蛇添足,主题本来应该由考生自主确立的,命题者却在越俎代庖。在这方面处理得比较理想的是上海卷:“犹太王大卫在戒指上刻有一句铭文:‘一切都会过去。’契柯夫小说中的一个人物在戒指上也有一句铭文:‘一切都不会过去。’这两句寓有深意的铭文,引 起了你怎样的思考?”题目的对立面很鲜明,在字面上,互不相容,对考生的思辨能力挑战性很强。在相反(过去和不会过去)到相成的转化(现在中就蕴含着过去)过程中。智性的发挥空间很大,大而至于自然史、民族史,小而至于一棵树苖的疤痕、童年心灵的梦想等等,正面和反面,都可能和当前外部的形态精神特征有因果关系。直接对立的素材,不但为智性分析提供了空间,而且有上升为哲理性的可能。当然,这样的题目,并不绝对排斥抒情,但是,缺乏一定的理性分析,抒情的诗意将失去基础。有了哲理的基础,抒情也因而达到了情理交融的深度,如舒婷的《这也是一切》所说:
一切的现在都孕育着未来,
未来的一切都生长于它的昨天。
在此类命题中,和上海卷在哲理意味上异曲同工的是辽宁卷:哲学家拿一个苹果给同学们看,说这是他刚从果园摘来的,你们闻到苹果香味了么?有的学生说闻到了。三个学生默不作声。哲学家拿着苹果转了转,一个学生说没闻到,一个摸了摸问:这是什么苹果?另一个说我感冒了。最后哲学家把苹果给大家传看,才知道是一个用蜡做的假苹果。这里涉及的是主观预期和客观实在的关系问题,命题的重点显然是挑战考生在对立面(客观的假和主观感知的真)中寻求转化的能力。属于这一类的还有广东卷的“回到原点”。应该说,在所有命题中,这个题目难度是最大的。“原点”可以是道路的起点,长河的源头,坐标的中心,事物的根本。看起来,指向性有点模糊。和上海题的“过去”、“不会过去”直接提供对立面不同,而是把“原点”的针对性隐藏起来了,“原点”所针对的是“当下”,“源”针对的是流,“起”针对的是终,“中心”针对的是边缘,“根本”针对的是枝蔓。把对立面还原出来,就不难分析展开论述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这个题目对考生的思辨能力挑战相当严峻,缺乏思辨修养者,很可能写成强调 “不忘本”的片面抒情的文章。
如果允许我命名的话,这类题目可以叫做问题性命题。就提出问题而言,这种题型和托福、雅思的命题类似,甚至可以说与欧美命题的议论模式基本接轨:其特点是,把一对两难矛盾置于考生面前,迫使其作理性分析。此类命题在比之往年显著增加,实在不可忽视。更直截了当的是新课标卷:据美国全球语言研究所公布的全球21世纪十大新闻中,中国作为经济和政治大国崛起的新闻名列世界首位。那么,中国的崛起主要有什么值得称道和关注的呢?《中国青年报》和新浪网对中国网民调查,排在前六名的分别是:经济发展、国际影响、民生改善、科技水平、城市新进程和开放程度。要求以此为文。这是一道典型的智性(而不是感性)议论题,提供的素材,比之湖北卷的“旧书”那样单纯到单调的题目,丰富而且复杂,对于考生来说,在有限时间里,确立独特的命意和建构有序的思路,其困难不亚于某些数理化的难题,如果对时事、对国家的命运从未有相当的关切,没有足够的感性体验和理性的概括力,连破题都很难,更不要说将如此宏大素材凝聚为贯穿到底的主题。这样的题目,考的就是从感性上升为智性的议论能力,具体分析能力以及思路的驾驭能力。从形式来说,考察重点无疑侧重于对议论文体的自觉把握,抒情话语最多只能成为依附性的陪衬。
在三类作文题中,从数量到质量上比较突出的是议论性的题目,往年普遍得到称赞的题目如《我有一双隐形的翅膀》、《北京的符号》、《我要握紧你的手》、《一定要跨过这道坎》、《提篮春光看妈妈》,这类倾向于抒情的题目数量和质量都在下降。这种变化似乎并不是自发的,而是有着某种自觉,有着明确的针对性。好几个省份都在强调“文体明确”,在这方面,做得最为坚定的是福建省,毫不含糊地规定只能写成议论文或者记叙文。事实上,就命题的内涵而言,标准的记叙文得有完整的故事,很难有现成的素材,其结果是85%的考生选择了议论文。如果说2011年命题的新意的话,这就是新意,而且是带着历史转折性的,从以抒情审美为主向智性议论为主的过渡。《新京报》的社评对之视而不见,表面原因在于其线性思维:只要切近当前感性时事,就能卓尔成章、文质彬彬。这其实是对《语文课程标准》明确规定的全面发展,包括知、情、意(对于作文来说还要加上“文”)三个层次的不理解。“知”是知觉,“情”是情感,二者并不是素质的全部,对于高中生来说,还有“意”,也就是意志、智性。从内心初感到情感,从情感到智性,这是个升华的过程,将这个过程,转化为有序的文章,不但是从被动反映到主动驾驭的过程,而且是对文体把握、征服、搏斗、创造的过程。文体并不是笼统的,其规律是因形式而分化的。就抒情文体和议论文体而言,一个属于情感范畴,一个属于理智范畴。抒情强调主观、感情追求强烈,逻辑可以极端甚至片面,这样才有诗意;而议论则强调客观,贵在冷峻、追求全面,这样才有深度。
近年来第一线老师普遍反映,高中学生不会写议论文,缺乏思想,内容苍白,多数沉溺于华丽文采之中。根本原因就在于误以为情感是唯一的价值,而不知使之上升为理智,达到情理交融才是更高的层次。
近一两年来,有些有识之士开始呼吁,作为教学指挥棒的高考作文应该强调议论文体,以免这种萎靡浮华的文风泛滥,对青少年的智性创造力造成损害。就我所知,世界上还没有哪一个国家的高考会把这样的作文当作优秀作文。2011年命题强调议论文的倾向,一方面是针对现状;另一方面也是与国际接轨,命题从抒情为主向议论文体过渡顺应着历史潮流。当然,这才刚刚开始。不足为奇的是,许多命题者并不自觉,暴露出诸多矛盾,就是坚定文体自觉的福建省,也未能免俗。福建省的作文材料是袁隆平的一段话:
我的工作让我常晒太阳、呼吸新鲜的空气,这使我有了个好身体……我梦见我种的水稻长得像高梁那么高,穗子像扫把那么长,颗粒像花生米那么大,我和我的朋友,就坐在稻穗下乘凉。
85%以上的考生选择了议论文,但是,规范的议论文凤毛麟角。这当然与平时缺乏议论文的训练有关,但是,根本的原因还在命题。题干中袁隆平的话分为两个部分,第一部分,集中在晒太阳、呼吸新鲜空气,因而身体健康,第二部分,怀着美好的梦想。好身体和梦想是同质的,都是诗意的,袁隆平的胸怀把野外作业的艰辛,反复失败的痛苦,用抒情的话语升华为诗的想象,而梦想则更提高了审美的层次。前些年,高考命题的对立统一模式之所以普及,就是因为提供了具体分析的基础,可是这个命题却仅仅是抒情一个侧面,一般学生,很难把袁隆平的艰苦奋斗历尽风险还原出来,进行理性的分析。从写作学的角度来说,这样的题目更适合写抒情散文,而命题实际上强调的是议论文体。题目内容与形式要求的矛盾,暴露了命题者自身的局限。显然,命题者并不真正明确,同样的素材,追求抒情诗意时,所遵循的逻辑可以是片面的,如“出污泥而不染”,可以尽情抒发诗意,而作议论文却要揭示潜在的矛盾,同时考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又如,“三个臭皮匠顶一个诸葛亮”,用以抒发“团结就是力量”时是生动的,但是作为议论文则显然不全面,要作理智的分析,就要联系到“三个和尚没水吃”。美国高考作文SAT评分标准中,有批判性思维原则。既是对学生素质(从感性抒情上升到理性批判)的要求,也是议论文的根本准则的规定。这就要求对一切公认的说法,包括谚语、格言,都要进行反思,不管是马克思主义,还是解构主义,其活的灵魂,都是具体问题具体分析。“有缘千里来相会”,是富有诗意的,但是,这是需要分析的,笼而统之是缺乏智性的,同时把“不是冤家不聚首”考虑进去,进行具体分析,才可能有理性的深度。“水滴石穿”是有道理的,但是,这个道理在特殊条件下会转化为反面,在溶洞中,水滴不但滴不穿石,相反会长出石笋来。一些老师教学生为文执着于“名言会萃,名人开会”,殊不知名人名言往往带着潜在的片面性,不加具体分析,都是死的,只有进行具体分析,加以批判,才能有生命,变成自己的主题。就是袁隆平的这段语录,也是须要具体分析的。科学研究的失败的风险和长期的挫折,与理想的实现和成功的自豪是对立的统一。袁氏以诗化的想象,把矛盾淡化到隐性层次,所遵循的是抒情逻辑。要写作议论文,就要把理想(梦想)的诗意和现实的艰难之间的矛盾还原出来,从而作理智的、全面的分析。
揭示此等命题的内涵与形式之间的矛盾,从全国来说,不但因其具有普遍性,而且因为有其严峻的迫切性。就我所知,2011年福建省考生议论文的水准,反倒不如2010年。原因在于,2010年的命题,提供了矛盾和转化的内涵,因而便于作理性的分析,而2011年却只提供了一个抒情的片面。
长期以来,高中生普遍不擅长写议论文,对议论文的基本规范缺乏起码的自觉把握。这固然与基础教育改革之初《语文课程标准》“淡化文体”有关,但是,课程标准的根本精神确实培养学生对一切现成的、权威的共识挑战和质疑的能力。片面理解导致了实践的偏差,应运而生的则是一种被称为议论文不像议论文、记叙文不像记叙文的“四不像”文体。当然就文章不拘一格而言,“四不像”中也有创造,也有才气不可羁勒者,迹近于四方随笔(essay)者不在少数,并不能一概否认,但就高中的基本训练以及大学衔接而言,议论文的基本素养则是不可或缺的。此等素质上的欠缺,被近年来甚嚣尘上的所谓贴近中学生生活的额命题观念所遮蔽。实际上是拘于感性,造成了积重难返的抒情、矫情泛滥,而伤心则从理性的分析中产生,是不能不超越感性的,思维干涸的顽症病根在此,更为严重的是,感性泛滥的应试体制的催化下,居然形成了一套僵化的模式。
北京大学温儒敏教授对此等现象深恶痛绝,称之为“文艺腔”(这个命名是否准确还有讨论的余地,一来,大量中学生毕竟连文艺腔都不会;二来,如果有相当独立的见解,则文艺腔不可一概抹杀人)。他所谓“文艺腔”实在具体有所指,在答《南方周末》记者时他指出:“有位老师说自己找了三个名人——季羡林、霍金、苏东坡,让考生背熟这三个人的名言,进过排列组合,可以应对15个不同的题目。”这其实还不够全面,有老师把这类套路归结为“名言荟萃,名人开会”。更内行的,将此归纳为公式,叫做“引、解、连、结”四部曲。“引”是引用名言或名人故事,“解”是解释名言和名人故事,“连”是联系实际(自己的或者社会的),“结”是篇末点题。这样的作文应试模式被广泛推广,无疑把考生变成作题机器。殊不知,所引名人名言是他人的,是死的,本该进行具体分析,与自己的经验和现实状况相结合,使之化为自己的、活生生的。只有这样,不管是抒情还是议论,才可能有自己的体悟,有独立的见解,形成个性化的话语,然而,既无分析亦无验证,华丽的名言称为空洞内容的豪华包装。
我曾经见过一篇此类文章,一开头就引用了诗句“春天里不要做秋天的梦”,接着又引海子的诗句“面朝大海,春暖花开”。就这两句单独而言,都是相当精彩的,但是直接连在一起,却互相矛盾。第一句是主题句,从下文可知,是指中学生不要早恋,春天做秋天的梦,是不现实的。可是第二句,确实说春天已经很美好,和秋梦春做——不现实,逻辑上完全脱节。下文又引罗曼·罗兰的话“要向他人播撒阳关,首先要自己内心有阳关”,则又从自我转移到老师的修养。此等现象,实质乃是逻辑的断裂,在中学作文中比比皆是,原因均在于,对于名人名言缺乏逻辑的、理性的分析,因而,不能贯通为统一的思路。正是因为这样,强调文体重点在议论文体,都离不开概念的、逻辑的严密贯通,对矛盾的具体分析。2011年许多省的高考作文命题注意到了这一点,是可喜的,基于此作回顾和前瞻,不能不说,这可能是具有历史意义的转折。
回过头来看《新京报》的所谓“现实相关论”的命题原则,其谬误昭然若揭。从观念来说,是机械唯物论和狭隘功利论;从方法来说,则是对从感性到理性,从思维到话语的曲折多层次转化的无知,这种线性思维,在哲学上,表现为对于情感到理性的飞跃一无所知;从文体来说,则是把感性抒情和理性抽象议论混为一谈,头脑如此糊涂,却哇啦哇啦大发议论,应该说是当前语文界普遍存在的“以其昏昏,使人昭昭”的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