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近而不可得的恋情——单一意境和多元象征
发布时间:2015/3/5 14:10:40
《蒹葭》:近而不可得的恋情
——单一已经和多元象征
解读焦点:分析之难,难在提出问题,作微观分析时,问题不能从文本以外提出,只能从文本之内揭示。这里提出的问题是,第一,缺乏递进的过程,重复的词句和章法为什么没有陷于单调?第二,主人公所指不明,为什么却构成了深长的意味?第三,爱情主题的单一性如何制约着象征韵味多元?
蒹葭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坁。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蒹葭》处于《诗经·秦风》,好像是《关雎》的姊妹篇,都是抒写恋情的。诗乐结合,复沓的章法很相似。当然,《关雎》的复沓有鲜明的层次,每章均有所递进:从外部环境来说,先是闻雎鸠之鸣而动心,接着辗转反侧思念,继而以琴瑟沟通,最后是钟鼓齐鸣的欢庆。从情志意脉来说,从求之不得的苦闷,转向求而有成的欢乐。场景和心理都有连续递进的脉络,层次是清晰的,过程是完整的。而《蒹葭》却不同,整篇就是一个场景的三次复沓。每一章的前半部分如下: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谓伊人,在水之湄。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谓伊人,在水之涘。
一共十二句,句子的结构和句间的程序是一样的,词语完全相同的有三句(“所谓伊人”),不完全相同的有九句,三十六字,其中相同的有二十四字,不同的三组共十二字,字虽不同,但是所指的性质(方、湄、涘)是相近的。这样的章法,从诗歌来说,明显重复过度,再加上三章的后半部分: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溯洄从之,道阻且跻。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坻。
溯洄从之,道阻且右。溯游从之,宛在水中沚。
重复率更高,完全重复的句子有六句(“溯洄从之”,“溯游从之”),占到一半,不完全重复的六句中,每句只有一个字不同。《蒹葭》和《关雎》章法的最大不同,就是章与章之间,没有动作和心理的递进,从场景到情绪都是在同一个层次上复沓。这样高的重复密度,对于诗和曲合一的歌来说,可能并不显得过分,可是对于脱离了曲的诗来说,却难免是单调的。但是,在千年的阅读史上,那么多的注家,并未有过质疑,相反到了近年,网上却出现了“古之写相思,未有过《蒹葭》者”的评论,将其艺术成就列为中国古典爱情诗之首,语似夸张,却表现了当代诗学趣味的率真。时间的久远,并未弱化它的艺术感染力,相反倒有与日俱增的趋势。个中缘由,只能从《蒹葭》文本内部去寻找。
一开头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表面上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样从环境写起的写法异曲同工,但是,实际上很不相同,《关雎》是兴而比,而这里却既不是兴,也没有比喻的意味。它是典型的“赋”,可谓直陈其景。八个字中,“蒹葭”、“白露”两个意象,加上衍生属性也只有“苍苍”、“为霜”,就提供了一幅图景。“蒹葭”加上“苍苍”,构成了视野开阔的图景,得力于“苍苍”与茫茫的潜在联想,而“白露为霜”,不但在色调上与苍苍形成反差,而且由芦苇之苍苍隐含着广阔的水面,又提示着秋晨的清寒和邈远。所有这一切表面上都是景语,实际上都是氛围的烘托,其中蕴含着某种清净空灵之感。这一切都是为了和“伊人”的阴性气质高度统一。这个“伊人”的出场和《关雎》不一样,“淑女”的人身是特定的,位置(“在河之洲”)也是确定的,而“伊人”则不相同,“伊人”是个什么人,是不确定的。朱熹在《诗集传》中说“伊人犹言彼人也”,这个说法表面上是同语反复,实际上,很有意味。“犹言彼人也”,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那个人啊”,“所谓伊人”就是此人,这个人。高亨先生注曰:“指意中所指的人。”就是我心所指,意念所向那一个,不想把名字说出来的那个人。清人黄中松《诗疑辨证》说:“细玩‘所谓’二字,意中之人难向人说。”妙在“难向人说”,也就不必明言,心里明白。但是,伊人何在?只能是“在水一方”。朱熹在《诗集传》中的解释也挺到位——“一方,彼一方也”——翻译成现代汉语,就是“那个方向”。究竟在何方?自己也说不清。诗意就在这里,好就好在不确指具体地点。朱熹在《诗集传》中继续说:“溯洄,逆流而上也。溯游,顺流而下也。宛然,坐见貌,在水之中央。言近而不可至也。”这就很精彩,往上游去,找不成,往下游来,“宛在水中央”,明明看到了,却还是可望而不可即。值得推敲的是“宛在”,好像在,就是说实际上并不一定在。朱熹的这个“言近而不可至也”的阐释很精彩,整章的传神之笔,就是这个“在水一方”的确定性和“宛在水中央”的不确定性之间的矛盾。这是一种真切的爱情的感觉——明明很近,似乎触手可及,却仍然不可企及。
朱熹把这一种写法归结为“赋”——直陈其事的叙述。但是,这种“近而不可至”的矛盾确实不现实的,自我与伊人之间的距离在物理上并不遥远,就在眼前,可就是不能到达,反反复复、上上下下地奔波而无果。“水中坁”、“水中沚”和“在河之洲”,在文字上,都是水中之陆地,虽然大小不同,但从性质上说,是一样的意思,然而从诗意上说,却完全不同。“在河之洲”的淑女,是实写,因而是可以“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的,而“宛在”的“伊人”却是虚写,是近在眼前,又远在天边的。可见这个距离不是物理的,而是人的特殊感情使得物理距离发生了变异。正是因为这样,才不但“上下求之而皆不可得”,而且弄到最后,居然是“不知其何所指也”,也就是连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究竟在寻找什么了。
抒情诗的精彩就在这种飘飘忽忽、迷迷糊糊、颠颠倒倒的感觉,这正是恋情的传神之感。诗意的焦点,就集中在这种好像在又好像不在的渺茫的氛围之中,明知“近而不可得”还是要走近,明知可望而不可即,还是要“溯洄从之”、“溯游从之”,不厌其烦,在神魂颠倒的奔波中不觉神魂颠倒,在顽强的追求中不觉顽强。
正是表现了这样的感情,《蒹葭》的密集的复沓才没有造成单调之感。因为其中的意味,并不存在于字句上,而在字句之间,章节之中,故反复之,情意的微妙尽在意象的相互重复、平行、排队、对应、递进、错位和统一之中。这就构成了这首诗的意在言外、境在象外、可望而不可即的效果。这种效果,恰恰是意境的效果。对于这种效果,司空图在《与极浦书》中这样说:“戴容州云:诗家之景,如蓝田玉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像《蒹葭》这样的意境诗,以意象结构的有机平行比称取胜,就每一句来说,可能是平淡无奇的,然其意在言外,在字里行间,意象群落之中有意,意象群落之外有象,平常的字眼在章法的比照中,在意象的断裂处,在空白中显出联系,意象因而增值,可以说是达到了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界。
“意无穷”就是意不单一,这就为读者留下了比较大的空间,使诗的读解就有点纷纭了。
近人陈子展在《诗经直解》中说:“诗经颇似象征主义,而含有神秘意味。”正是因为象征对文本的某种超越性,就有一种往政治价值上去联想的可能。《毛诗序》云:“蒹葭,刺襄公也。未能用周礼,将无以固其国焉。”这个说法把所谓伊人变成了周王朝礼制的喻体。从字义来看,并不贴切,因为伊人明明是人称代词,周礼则非人称,明显过分牵强。苏辙在《诗集传》中把主题虚化为求贤:“有贤者于是不远也,在水之一方耳,胡不求为治哉。”清姚际恒《诗经通论》:“此自是贤人隐居水滨,而人慕而思见之诗。‘在水之湄’,此一句已了,重家‘溯洄’、‘溯游’两番摹拟,所以写其深企愿见之状。”
这个说法避免了把伊人直接说成是周礼的牵强,但是又带来两个问题。
第一,这个“伊人”,在全诗意境中,自然的联想是阴性代词,也就是女性,这一点亦可由已经的明净轻柔性质来确定:苍苍、白露、水湄难以当得。固然,“伊”字在古典文献中,有男性的指代功能,但是,亦有专指女性的功能,相当于今日通用的“她”。如,金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卷四:“咫尺天涯,病成也都为他(她),几时到今晚见伊呵?”《儒林外史》第十三回:“那知县和江都县同年相好,就密密的写了一封书子,装入关文内,托他开释此女,断还伊父,另外择婿。”宋朱淑真《牡丹》诗:“娇娆万态逞殊芳,花品名中占得王。莫把倾城比颜色,从来家国为伊亡。”故五四作家(如鲁迅、许地山)常以伊专指女性。第二,最主要的是追求“所谓伊人”那种吞吞吐吐、欲说还休的心态,充满了恋情的、非理性的颠倒,而求贤者正大光明的心态,应该是理性的,完全不用遮遮掩掩,二者从根本上不可同日而语。正是因为这样,钱钟书先生在《管锥编》中断言这种“近而不可得”的情绪,实乃中外爱情诗的普遍现象:“所谓伊人,在水一方”在“难至矣”这一点上和《汉广》之“汉有游女,不可求思;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异曲同工。他先引陈启源《毛诗稽古编·附录》:“夫悦之比求之,然惟可见而不可求,则慕悦益至。”然后说:“二诗所赋,皆西洋浪漫主义所谓企慕(schnsucht)之情境也。古罗马诗人桓吉尔名句云,‘望对岸而伸手向往’,后世会心者以为善道可望难即、欲求不遂之致。德国古民歌咏好事多板障,每托兴于深水中阻。但丁《神曲》亦寓微旨于美人隔河而笑,相去三步,如阻沧海。近代诗家至云:’欢乐常在河彼岸‘”
钱钟书先生的爱情说的论证是空前充分的,但是,他显然警惕着独断,对于更广泛的象征,他留下了很大的余地:“抑世出世间法,莫不可以‘在水一方’寓慕悦之情,示向往之境。”也许受了钱钟书先生的启发,近日网友有文曰:“由此看来,我们不妨把《蒹葭》的诗意理解为一种象征,把‘在水一方’看作是表达社会人生中一切可望难即情境的一个艺术范型。这里的‘伊人’,可以是贤才、友人、情人,可以是功业、理想、前途,甚至可以是福地、圣境、仙界。这里的‘河水’,可以是高山、深堑,可以是宗法、礼教,也可以是现实人生中可能遇到的其他任何障碍。只要有追求、有阻隔、有失落,就都是它的再现和表现天地。如此说来,古人把《蒹葭》解为劝人遵循周礼、招贤、怀人,今人把它视作爱情诗,来自友人把它看作上古之人的水神祭祖仪式,恐怕都有一定道理,似不宜固执其一而否决其他。”
这样说当然很开放、很全面,但是,也可能模糊了《蒹葭》的核心审美价值。作为诗,它最摄人心魄的意境,具有相对稳定性,其艺术的生命当然集中在爱情的朦胧缠绵、捉摸不定。象征是单一主体和多元意味的统一,单一主体是实像,而多元意味是虚像,脱离了实像,任何虚像,都不能不消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