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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李白《下江陵》看绝句的结构

发布时间:2015/6/26 14:37:12

 

一、为什么杜甫的绝句评价甚低?

在品评唐诗的艺术最高成就时,李白杜甫并称,举世公认,但是,在具体形式方面,二者的评价却有悬殊。历代评家倾向于,在绝句方面,尤其是七言绝句,成就最高者为李白,高棅在《唐诗品汇》中说:“盛唐绝句,太白高于诸人,王少伯次之。”[ 高棅《唐诗品汇·七言绝句叙目·第二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据明汪宗尼校订本影印版,p.427下。]胡应麟在《诗薮》中也说:“七言绝以太白、江宁为主,参以王维之俊雅,岑参之浓丽,高适之浑雄,韩翃之高华,李益之神秀,益以弘、正之骨力,嘉、隆之气运,集长舍短,足为大家”。[ 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六(近体·绝句),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11月新1版,p.115。]连韩翃、李益都数到了,却没有提到杜甫。不但如此,《诗薮》还这样说:“自少陵以绝句对结,诗家率以半律讥之。”[ 胡应麟《诗薮》内编卷六(近体·绝句),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11月新1版,p.115。]许学夷《诗源辩体》引用王元美的话说:“子美七言绝变体,间为之可耳,不足多法也。”[ 许学夷《诗源辩体》卷十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10月版,p.220。]当然,对于杜甫绝句,不乏为其辩护者,如说杜甫的七绝是一种“变体”,“变巧为拙”“拙中有巧”。对孟郊、江西派有影响等等。但是,对李白在绝句方面成就最高,则是众口一词。不但没有争议,而且在品评绝句“压卷”之作时,榜上有名。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说:“必求压卷,王维之‘渭城’,李白之‘白帝’,王昌龄之‘奉帚平明’王之涣之‘黄河远上’其庶几乎!终唐之世,绝句无出四章之右者矣。”[ 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十九,中华书局1975年10月版,p.262上。]当然,究竟是哪些篇目能够获得“压卷”的荣誉,诸家看法不免有所出入,但是,杜甫的绝句从来不被列入则似乎不约而同的。

   李白的绝句,尤其是七绝,其艺术成就为什么高于杜甫的绝句,高在何处,前人只是反复申述观感,并未严密地展开分析和论证。本文拟采取个案(亦即所谓“细胞形态”)的细读方法,尝试从感觉与情感的互动和感情以及句式、语法结构方面作出解释,以期取得从一粒沙看世界,从一滴水看大海之效。

这个细胞就是被列入压卷之作的《下江陵》。

 

二、唐人绝句的“压卷”之作和感知变异

《下江陵》虽然只有四行,但其中包含着李白复杂的生命体验和艺术创造的种种奥秘:“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第一句,彩云间,说的是:高;第二句,一日还,说的是:快。如此平常的句子,感染力却并不太平常。因为,表面上,朝辞暮达,只是时间上的连贯,实质上,有逻辑上的因果。不过这种因果是隐性的。因为白帝河床高,所以速度快。如果仅仅是这样,李白只写出一种地理现象。而且,这种因果,还是可疑的。事实上,有没有那么快呢?没有。不一定非得做实地调查不可,光凭推理也就可知一二。古人形容马跑得快“日行千里,夜行八百”,已经是夸张了;小木船,能赶得上千里马吗?没有那么快,偏偏要说那么快,因为,这是一首抒情诗,而不是散文的游记,诗人抒发的是情感上的归心似箭。

但是,归心似箭的情感,是很难直接传达的,越是微妙的感情,越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用语言直接表述是读者是无从感受的。

从心理学角度说,感情是一种内在的肌体觉,是一种“黑暗的感觉”,与大脑语言区联系不像感觉那么确定,所以直接抒发感情,很有难度。西方古典诗歌,多用直接抒情,其缺陷在感性不足,易于抽象,但其妙在情理交融,故思想容量大。而中国古典诗歌,大多通过对景物和人物的感觉来抒情,故多情景交融,但是缺乏像西方那样的大规模的叙事诗、史诗。经过几千年的平行发展,到了二十世纪初,美国人倒是比较谦虚,承认直接抒情,容易导致抽象,就出现了学习中国通过五官可感的“意象”来表现诗意的流派,叫做“意象派”。其间的道理,从心理学上可以得到一些解释。因为人类与外部世界的交流只有一个渠道,那就是感觉,此外无它。感觉有一个特点,就是带有相当的主观性,受到情感的冲击则尤能发生“变异”,所以科学家宁愿相信仪表上的刻度,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睛和躯体;“眼见为实”这一“定律”,在他们那里,是幼稚的。眼见不一定为实,才是科学真理。日常的感觉的主观性与科学性相矛盾;而艺术感觉,却以主体情感为生命。汉语“情感”一词,透露了一点秘密:把“感”与“情”联系在一起,叫做感情,或者情感,都一样,感与情不可分。一旦有了感情,特别是比较强烈的感情,感觉就受到冲击,就发生“变异”,如“情人眼里出西施”、“月是故乡明”之类。不是白发真有“三千丈”,而是因为忧愁造成了这么长的感觉。这是人类感觉的局限,也是人类生命的精彩。古典抒情诗人是多情善感的,不是一般的善感,而善于“变感”,是通过“变异”了的感觉来抒发感情,这就是中国古典文论所说的:“立象以尽意”。

如果拘泥于科学理性,把李白的日行千里感觉,改为日行数百里,可能比较实事求是,但是,读者的感觉受不到冲击,就难以受到诗人感情的感染,也就谈不上艺术了。但是,就算是差不多有这么快了,又产生一个问题,越是快,越是不安全。当年三峡有礁石,尤其瞿塘峡,那里的礁石相当凶险。关于三峡航行凶险的文献真是太多了,如杜甫晚年的《秋兴》:“白帝高为三峡镇,瞿塘险过白牢关。”此外,还有古代歌谣:“滟预大如马,瞿塘不可下;滟预大如猴,瞿塘不可游;滟预大如黾,瞿塘不可回;滟预大如象,瞿塘不可上。”郦道元的《水经注》中提到三峡的黄牛滩曰:“江水又东,径黄牛山下,有滩名曰‘黄牛滩’。两岸重岭叠起,最外高崖间有石色,如人负刀牵牛,人黑牛黄,成就分明,既人迹所绝,莫得究焉。此岩既高,加以江湍纡回,虽途经信宿,犹望见此物。故行者谣曰:‘朝发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言水路纡深,回望如一矣。”据对《水经注》有研究的陈庆元先生相告,所述均为顺流,因为有“又东”二字,东,就是向下游之确证。“信宿”,是两夜之意,两夜犹望见此物,言船在江上纡徐回转。“三朝三暮”犹见“黄牛”,有些夸饰,但是可以想见黄牛滩的纡回曲折。

刘白羽在五十年代写的《长江三日》里说:“这滟澦堆指的是一堆黑色巨礁。它对准峡口,万水奔腾一冲进峡口,直奔巨礁而来。你可想象得到那真是雷霆万钧,船如离弦之箭,稍差分厘,便撞得个粉碎。”[ 《刘白羽散文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版,p.224。] 

由此可见,当时船行三峡并不是那么直线式乘流而下的,而是纡回曲折的,更严重的是相当险恶;可是在将近六十高龄的李白心目中,不但快捷,而且安全,一切凶险居然不在眼下。这种感觉,更说明李白当时是如何地归心似箭了。

为什么会归心似箭到不一顾安危呢?安史之乱中,李白犯了一个相当严重的政治错误,从“充军”的途中得到赦书,政治上的压力消失,一种获得解脱的情感通过轻快安全的感觉得到淋漓尽致的表达。在被俘以前,李白没有意识到他兴奋无比地参加的永王璘的集团的政治性质,永王战败,李白成了罪犯。这种罪名,属于大逆不道,连李璘都死于非命了。对于李白来说,这不但是个政治问题,而且是个人的尊严问题。李白没有想到他要付出的政治和道义上的代价,是这么沉重。不管他感到多么冤屈,还是判了个流放夜郎(今贵州桐梓一带)。天才诗人早期自夸的“颇涉霸王略”、“将期轩冕荣”,此时完全成了反讽。这是李白一辈子最惨的时候,声名狼藉,应该是相当孤立。对于这一点,后世的读者可能感觉比较淡漠,但是,他的朋友杜甫在《不见·.近无李白消息》中说得极其真切:“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这样破帽遮颜的狼狈,可能为时不太长。一些学者考证,就在李白到达白帝城(或者附近)的时候,赦书到了,这就是李白自己所说的“中道遇赦”。此时再看“世人皆欲杀”的处境,可能就有一点后怕的感觉了。这时的李白,顿然感到轻松无比的。不但政治压力没有了,而且可以和家人团聚了。李白毕竟是李白,年近花甲,居然青春焕发的感觉油然而生,不把三峡航道的凶险放在心上。

一个从政治灾难中走出来的老诗人,居然能有这样轻松的感觉,甚至让后世一些研究

他的学者狐疑,不可思议:如此充满青春朝气的诗作,竟然出自一个历尽政治坎坷的垂暮老人之手。但是,李白的可爱、可敬、可笑、可恨,全在这里了。

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我们只是阐释了:归心似箭的情感如此这般地转化为迅速安全的感觉。

 

三、为什么不能说轻“心”已过,而要说轻“舟”已过?

但是,问题仍然不可回避,明明是他的心里感觉到轻松,为什么不说“轻心已过万重山”,而说“轻舟已过万重山”?有人说,李白这首诗的诗眼是一个“轻”字,似乎还不太恰切,因为忽略了“轻舟”与“轻心”之间微妙的差异。

一字之异,诗人的感觉和俗人的感觉划出了分水岭。这里,起作用的不仅仅是他的心情,还有他那永不衰退的艺术想象。

轻心,是一种感情,这种感情直接传达,是吃力不讨好的;一旦把它转化为感觉,在船上的诗人的感觉,由心轻变成舟轻,读者就不难被感染了。艺术就是这样奇妙,明明是心轻,却不能说。三峡潮水奔流,舟越是轻,就越是不安全,但是在诗歌里,偏偏要说轻舟才有安全感。

李白诗歌艺术之所以达到他人难以到达的境界,当然得力于他的艺术想象力。但是,作为诗人,哪个不是长于想象的呢?李白的想象,无疑是杰出的。他的名句,如“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蜀道难》)“燕山雪花大如席”(《北风行》)“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金乡送韦八之西京》)“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等等,都是想落天外,笔参造化。这个特点,用西方浪漫主义诗人雪莱的话来说,就是“诗使它能触及的一切变形。”(英国浪漫主义诗歌理论家赫斯列特,也持类似的观念) [ 参阅孙绍振《文学创作论》,海峡文艺出版社2004年版,p.313。]这种想象变形的理论,和司空图的“遗形得似”相通,但是,用来解释“轻舟已过万重山”,还是有些困难。因为这里的“轻舟”,似乎没有什么变形的痕迹。而且“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变的也不仅仅是“形”。其功能,其质地都变化了。

 

四、吴乔:诗酒文饭之说

在这一点上倒是中国的吴乔的理论更经得起经典文本的检验:

又问:“诗与文之辨?”答曰:“二者意岂有异,唯是体制辞语不同耳。意喻之米,文喻之炊而为饭,诗喻之酿而为酒;饭不变米形,酒形质尽变。”(《答万季埜诗问》)[ 王夫之《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9月新1版,上册,p.27。]

这个文饭诗酒的学说,“形质俱变”的理论,比之西方浪漫主义的想象变形的理论应该说,更有阐释的有效性。事实上,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变的不仅仅是形,而是月和影都变成了人;孤独的人,变成了在朋友的包围之中,二者都发生了质变。文饭诗酒,形质俱变,语言的“陌生化”很显著,可以顺利解读中外更大量经典诗歌文本,但是,并不能解读一切,具体来说,就是李白这里的“轻舟已过万重山”,还是不能得到顺利的解释。因为这里的轻舟,并没有发生形变或者质变。

可见,形质之变只是诗歌艺术想象之一类,其特点是变异的幅度相当显著,如果要命名的话,可以暂且名之为“显性”艺术想象。

但是,在诗歌中,除此之外,还有一种现象,表面看来,与客观对象之间是没有明显的差异的。就月亮而言,不但有李白式变异幅度很大的,也还有变异幅度不明显的。远的如陶渊明的“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近的如“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王维《鸟鸣涧》),“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王昌龄《从军行》)。就舟而言,王湾就有 “客路青山外,行舟绿水前”(《次北固山下》) 。这里的“行舟”正如李白的“轻舟”一样,表面上,却没有大幅度的变形和变质。但是,隐性的变异却是巨大的,在李白那里,是从主观情的轻松转化为船的轻快之感。在王湾这里也一样,光是从开头这两句看不出来,同样要从诗歌上下文中去追寻:“潮平两岸阔,风正一帆悬。”表面上似乎是客观的描述,没有什么明显的变异似的。这里的潮的状态(平而稳)和风的方向(正而微),明显有一种“顺心”的感觉,水的开阔,帆的平稳,是被心的平静安宁同化了的。这种平静安宁的情感,不仅仅在字面上,而且在字里行间,构成一种情感的“场”。诗里的“场”,是想象的世界,从字面上到字里行间,都是被主体感情同化了的。不过有时,这种同化是显性的形变或者质变,而有时,则是隐性的。王湾主观情感对行舟的同化,和李白轻心对轻舟的同化一样,都是“隐性”的。隐性变异的特点,第一,就是潜在的、默默的、渗透式的。第二,就是他的整体性,也就是“场”,从局部看来,没有变异的迹象,但是,从整体来看,在意象的有机组合的关系中的一种和谐的情绪境界。这就是中国古典诗歌的“意境”,正因为是整体性的“场”,所以才“不着一字,尽得风流”。

  正是因为这样,要把绝句的奥秘揭示出来,孤立地分析一个意象(如轻舟、明月、行舟等等)是不够的。既然这种想象是渗透在整体的“场”中的,就应该从整体有机相联系中,也就是从结构中,从句子与句子的内在关照中去进行微观的分析。

这种分析方法,对于绝句尤为重要,因为绝句比之律诗和古风来说篇幅短小,只有四句,结构整体性的功能对这种形式来说,有更深邃的奥秘。

 

五、杨载:绝句第三四句的“婉转变化”工夫

光有“轻舟”的感觉,还不能穷尽这首诗艺术的全部奥秘。如果没有第三句“两岸猿声啼不住”,作为铺垫,二者构成饱含张力的机理,肯定大为逊色。古典诗话论及绝句,非常强调第三句的重要。元人杨载在《诗法家数·绝句》中谈到诗的起承转的“转”时说:“绝句之法,要……句绝意不绝,多以第三句为主,而第四句发之,……承接之间,开与合相关,反与正相依,顺与逆相应……。大抵起承二句固难,然不过平直叙起为佳,从容承之为是。至如宛转变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若于此转变得好,则第四句如顺流之舟矣。”[ 何文焕《历代诗话》,中华书局1981年4月版,下册,p.732。]对于李白这一首诗的第三句,古典诗话家自然不会放过,如清人桂馥在《札朴》中说此诗:“……妙在第三句,能使通首精神飞越。若无此句,将不得为才人之作矣。”[ 桂馥《札朴》卷六,中华书局1992年12月版,p.233。]清人施补华《岘佣说诗》也有同样的意思:“‘千里江陵一日还’,如此迅捷,则轻舟之过万山不待言矣,中间却用‘两岸猿声啼不住’一句垫之;无此句,则直而无味,有此句,走处仍留,急语仍缓。可悟用笔之妙。”[ 王夫之《清诗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9月新1版,下册,p.998。]

第三句很好,是众多诗话家的共识,但是好在哪里,却不容易阐释到位。清人沈德潜《唐诗别裁集》曰:“写出瞬息千里,若有神助,入‘猿声’一句,文势不伤于直,画家布景设色,每于此处用意。”[ 沈德潜《唐诗别裁集》卷二十,中华书局1975年10月版,p.265下。]说此句有神助,是一种赞叹,是一种直觉。说到“画家布景设色”倒是有了作者的观点,诗中有画,布景设色,都是视觉形象。这个观点很有代表性。但是,细读第三句,“两岸猿声啼不住”,只是听觉感受,并没有视觉画面,也谈不上“设色”和“布景”。

事实上,在这首诗里,李白的天才并不表现在景色的描摹上,而是在:第一,他虽然袭用了郦道元的“朝发白帝,暮到江陵”,但是,偏偏就没有追随他去描绘三峡景色,“两岸猿声”与“布景设色”根本扯不上边。诗话家们不约而同地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霸权话语的束缚,(关于这一点,下文将全面论述)完全无视于李白此时恰恰是把视觉关闭起来,让听觉独享猿声之美。第二,本来,民歌“巴东三峡巫峡长,猿鸣三声泪沾裳”,悲凉意味已经成为典故,相当稳定,一般诗人都以猿啼寄悲凉之情,就是杜甫,也遵循着典故的原意写道:“听猿实下三声泪”(《秋兴》),但是,李白却反其意而用之,悲凉的猿声,在他的感觉中也变异为轻快、安全、欢欣交融的感觉。化悲声中见乐感,显出了艺术家的魄力。第三,以上讲的还是从内涵上分析的,但是杨载所说“婉转变化工夫全在第三句”,讲的是结构的“开与合相关,反与正相依,顺与逆相应”。看来不从结构内部的对立和转化去阐释,还是囫囵呑枣。

绝句的第三句要“变化”,所谓变化,就是和前面两句有所不同。究竟如何不同,前人直觉很精彩,却没有把直觉概括为观念。

绝句第三句的变化,有几种形式。第一种是在句法上,如果前两句是陈述性的肯定句,第三句(或者是第四句),如果仍然是陈述性的肯定句,单纯而不丰富,难免单调,因而相当少见。诗人往往在第三句转换为疑问、否定、感叹等句式。如:王之涣的《凉州词》:“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前两句是陈述的肯定句,第三句是感叹语气,第四句是否定语气。又如,贺之章《咏柳》“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杜牧的《泊秦淮》:“烟笼寒水月笼沙,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两首的前两句都是肯定的陈述,第三句是否定句。沈德潜在《唐诗别裁》中所提到的另外两首“压卷”之作,王维之“渭城”,王昌龄之“奉帚平明”,在句法上语气上的转换,均皆类此。

 

六、流水句功能

但是,细读李白的这首诗的第三句,在句法上并没有上述的变化,四句都是陈述性的肯定句(啼不住,是持续的意思,不是句意的否定)。这是因为,句式的变化还有另一种形式:如果前面两句是相对独立的单句,则后面两句则为相互串连的“流水”句式。例如,上面所举的例子,第三句都是不能独立的,“不知细叶谁裁出”离开了“二月春风似剪刀”,“商女不知亡国恨”离开了“隔江犹唱后庭花”,句意是不能完足的。“羌笛何须怨杨柳”离开了“春风不度玉门关”,是没有诗意的。“流水”句式的变化,既是技巧的变化,也是诗人心灵的活跃。前面两句,如果是描绘性的画面的话,后面两句如果再描绘,可能显得平板。而“流水”句式,使得诗人的主体更有超越客观景象的能量,更有利于表现诗人的感动、感慨、感叹、感喟。李白的绝句之所以比之杜甫有更高的历史评价,就是因为他善于在第三、第四句上转换为“流水“句式。如李白的《客中作》:“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它乡。”其好处在于:首先,第三句是假设语气,第四句是否定句式、感叹语气;其次,这两句构成“流水”句式,自然、自由地从第一、二句的对客体的描绘中解脱出来,转化为主观的抒情。《下江陵》这一首,第三句和第四句,也有这样特点。“两岸猿声啼不住”和“轻舟已过万重山”结合为“流水”句式,就使得句式不但有变化,而且更加流畅。这也就是杨载所说“宛转”的“变化工夫”。

“宛转变化”的句法结构,为李白心理婉转地向纵深层次潜入提供了基础。

前面两句,“白帝”、“彩云”、“千里江陵”都是画面,都是视觉形象;第三句超越了视觉形象,转化为听觉。这种变化是感觉的交替。此为第一层次。听觉中之猿声,从悲转变为美,显示高度凝神,以致因听之声而忽略视之景,由五官感觉深化为凝神观照的美感。此为第二层次。第三句的听觉凝神,特点是持续性(啼不住,啼不停),到第四句转化为突然终结,美妙的听觉变为发现已到江陵的欣喜,转入感情深处获得解脱的安宁,安宁中有欢欣。此为第三层次。猿啼是有声的,而欣喜是默默的,舟行是动的,视听是应接不暇的,安宁是静的,欢欣是持续不断的,到达江陵是突然发现的:构成张力是多重的。此是第四层次。这才深入到李白此时感情纵深的最底层。古典诗话注意到了李白此诗写舟之迅捷,但是忽略了感觉和情感的层次的深化。迅捷、安全只是表层感觉,其深层中隐藏着无声的喜悦。这种无声的喜悦是诗人对有声的凝神中反衬出来的。通篇无一喜字,喜悦之情却尽在字里行间,在句组的“场”之中。

 

七、诗中有画的片面性

如果以上的分析没有大错的话,那么,现在可能有条件来回答文章开头提出来的问题,也就是杜甫的绝句,尤其是七言绝句为什么在历代诗话中,得不到像李白七绝这样高的评价。在全部杜甫的诗作中,绝句的比例不大,比起他的律诗和古风来说,可以说是很少的。但是,他和李白一首一首写不一样,似乎写得很顺手,常常同一个题目,一写就是好几首。如《绝句漫兴九首》、《江畔独步寻花七绝句》《夔州歌十绝句》《戏为六绝句》、《绝句四首》水准参差不齐,当然也不乏相当精致的作品。如《江畔独步》之一:“黄四娘家花满蹊,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最后两句属对之工,从声韵到意味,得到历代不少诗评的赞赏。这是因为杜甫长于对偶,甚至在律诗《登高》中,四联都对,而不见雕凿痕迹,把他的优长发挥得淋漓尽致,甚至可以说登峰造极。但是,有时,他似乎对自己这方面的才华缺乏节制,过分地放任了,就产生了《绝句四首》中的:

 

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

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

 

最显著的特点是,四句皆对。好像是把律诗当中的两联搬进了绝句。这当然也是一体,其数词相对、色彩相衬、动静相映,诗中有画,堪称精致。但是,许多诗评家仍然表示不满,甚至不屑,“率以半律讥之。”

为什么把律诗的一半,转移到绝句中来,就要受到讥笑呢?这在理论上有什么根据?胡氏没有说。杨慎说这四句“不相连属”,[ 《升庵诗话》卷十一《绝句四句皆对》:“绝句四句皆对,杜工部‘两个黄鹂’是也,然不相连属。”见丁福保辑《历代诗话续编》,中华书局1983年版,p.853。]胡应麟则说“断锦裂缯”。[ 《诗薮》内编卷六《近体下·绝句》:“杜以律为绝,如‘窗含西岭千秋雪,门泊东吴万里船’等句,本七言壮语,而以为绝句,则断锦裂缯类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11月新1版,p.121。]但是,就现有的绝句的理论积累来衡量,杜甫可能是疏忽了“宛转变化工夫,全在第三句”。第三句要求在第一二句的基础上承转,那么杜甫有没有意识到第三句的承转功能呢?似乎是意识到了的。第一二句,从“鸣翠柳”到“上青天”,视野越来越开阔,这里的视觉形象是没有边框的,而到了第三句,则把它放在窗子的框架之中,使之真正地变成了一幅诗中之画,而由于对仗的规格,第四句仍然是一幅框架中的图画,不过是以门框为边界。这两幅图画,承接则有之,变化不能说没有,如,门框里泊着是“东吴万里船”,这就有一点主体的意向了。但是,这个意向只是潜在的意向,还没有能够“动”起来,固然和鸣翠柳、上青天和千秋雪构成了画幅,但是,联系到东吴万里的意向,是此间美景的留恋呢,还是东吴生活之向往呢?心灵似乎没有为之冲击。比起唐诗压卷之作,那样“开与合相关,反与正相依,顺与逆相应”相比,则不能不说缺乏性灵的动感了。第一,这里,没有句法上的变化,四句全是陈述的肯定语气,两联都是对仗,结构上只有统一,而缺乏变化,显得呆板;第二,全诗限于视觉景观,缺乏感觉和情感之间的互动,因而,性情不能充分的激活。

杜甫的这首诗,好在诗中有画,缺失也在诗中有画。诗中有画,为什么又是缺点呢?因为诗中之画,不同于画中之画。画中之画,是静态的、刹那的,而诗以语言为媒介,是历时的、持续的。自古中外都有“画是无声诗,诗是有声画”的说法,苏东坡在《书摩诘〈蓝田烟雨图〉》中也说:“味摩诘之诗,诗中有画。观摩诘之画,画中有诗。诗曰:‘蓝溪白石出,玉川红叶稀。山路元无雨,空翠湿人衣。’”[ 《苏轼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5月版,下册,文集卷七十,p.2189。]这里突出强调的是诗与画的共同性。本来这作为一种感情色彩很浓的赞美,很精辟,有其相对的正确性,但是作为一种理论,无疑有其片面性。因为其中忽略了不可忽略的差别。特别是这一段话经过长期传诵,抽去了具体所指的特殊对象,就越来越变得肤浅了。诗和画由于借助的工具不同,它们之间的区别是这样大,又这样容易被人忽视,很值得思考。绝对地用画的优越来赞美诗的优越是一种盲从。明朝人张岱直接对苏东坡的这个议论提出异议:“若以有诗句之画作画,画不能佳;以有画意之诗为诗,诗必不妙。如李青莲《静夜思》:‘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有何可画?王摩诘《山路》诗:‘蓝田白石出,玉川红叶稀’,尚可入画;‘山路原无雨,空翠湿人衣’,则如何入画?”[ 张岱《琅嬛文集·与包严介》,岳麓书社1985年版,p.152。]张岱的观点接触到了艺术形式之间的矛盾,但却没充分引起后人乃至今人的注意。不同艺术形式间不同规范在西方也同样受到漠视,以致莱辛认为有必要写一本专门的理论著作《拉奥孔》来阐明诗与画的界限。莱辛发现同样以拉奥孔父子为毒蟒缠死为题材,古希腊雕像与古罗马维吉尔的史诗所表现的有很大不同。在维吉尔的史诗中,拉奥孔发出“可怕的哀号”“象一头公牛受了伤”,“放声狂叫”,而在雕像中身体的痛苦冲淡了,“哀号化为轻微的叹息”,这是“因为哀号会使面孔扭曲,令人恶心”,而且远看如一个黑洞。“激烈的形体扭曲与高度的美是不相容的”,而在史诗中,“维吉尔写拉奥孔放声号哭,读者谁会想到号哭会张开大口,而张开大口就会显得丑呢?”“写拉奥孔放声号哭那行诗只要听起来好听就够了,看起来是否好看,就不用管。”[ 朱光潜译《拉奥孔》,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p.16、22。]应该说,莱辛比张岱更进了一步,即使肉眼可以感知的形体(而不是画中不能表现的视觉以外的东西)在诗中和在画中也有不同的艺术标准。不同艺术形式的优越性是如此地不同,是值得花一点功夫弄清的。

 

八、诗中之画应该是动画

在我看来,关键还在于,画中之画,是静止的,而诗中之画的优越性在于:第一,超越视觉的刹那,成为一种“动画”,有了动感,才便于抒情。感情的本性,就是和“动”分不开的,故曰,感动,曰,触动,曰,动心,曰,动情,曰,情动于衷,反之则曰,无动于衷。连英语的感动都是从“动”(move)引申出to stir the emotions的意味,甚至 moved to tears. to arouse ,to excite or provoke to the expressions of  an emotion。从心理学来说,感情就是一种激动,激而不动,就是没有感情。仍以李白的月亮意象为例,“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月下独酌》)“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下终南山过斛斯山人宿置酒》)                        画面的持续性克服了刹那瞬间才显出情的动态。第二,诗中的画,不但是“动画”,而且往往是“声画”,其妙处全在声音“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王维《鸟鸣涧》)这是岑寂和鸣叫反衬的效果,听觉激起的微妙心动,视觉是无能为力的。第三,最主要的是,诗中的画,不管是动画还是声画,最根本的是还是“情画”,情不能在动画之上直接表现,必然是隐蔽在画面之外。即使出现了静态的画面,也不仅仅是视觉在起作用,而是心在被感“动”。如,王昌龄《从军行》: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

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第一、二句是听觉,妙处在第三句,断然转折,为第四句从听觉转入视觉提供铺垫:听了一曲又一曲,心烦意乱,这是内心的“声画”,突然转换为一幅宁静的画面:秋月高照长城。暗示着,听得心烦变成了看得发呆。诗中之画妙在,以外在的视觉暗示内心的微妙的、通常总是被忽略了的微波。愁绪本为远隔关山而起,月亮虽在眼前之长城,又能跨越关山,远达天涯。(试想此前有张九龄《望月怀远》的“天涯共此时”之感,此后,又有苏东坡《水调歌头》“千里共婵娟”之叹。)在画面的静态中有心灵的动态。而杜甫的那首,恰恰是四幅静态的画面,诗中有画不假,但是有画而心不动。诗中有画,全诗都是画,并不是问题,问题在于,靜中有动。拿它和和韦应物的《滁州西涧》比较一下可能更说明问题: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

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这也是一幅画,但是,其中内心的动势很丰富。 先是“幽”,也就是无声,荒僻,打破“幽”的是有声“鸣”。第三句加强了“鸣”是紧张的春潮和急雨,第四句,转化了紧张的是“舟自横”。一个“横”字,在这里,有三重内心感应暗示:1,横,是和“急”对应的,雨不管多急,舟悠闲地横在那里。是为无人。自在。自如。2,无人之舟,又是有特别有人欣赏(“独怜”)的结果。3。有人而不在的暗示和长久无人的空寂构成内在张力:幽而不幽,不幽而幽。无人而有人怜,有人而无人景。内心和外物之间的多重的互动,构成了情感的“场”,无声地升华为意境。

杜甫之失,在于,第一过分沉醉于视觉的美,而忽略了情感纵深的活跃。为什么诗圣会有这样的失误呢?杨慎讲到七绝时,这样批评杜甫:“少陵虽号大家,不能兼善,一则拘于对偶,二则汩于于典故。拘则未成之律诗而非绝体,汩则儒生之书袋而乏性情。”[ 杨文生《杨慎诗话校笺·诗话续补遗·卷二·少陵绝句不能兼善》,四川人民出版社1990年版,p.425。]说杜甫“乏性情”,是冤枉的。杜甫岂是乏性情之人。至于说他“拘于对偶”,却是一语中的。杜甫的对偶工夫太强大了,技巧太熟练了,太得心应手了,写起绝句来,有时给人以批量生产的感觉。当他得心应手地,不假思索地对偶的时候,第三句的转折,第三四句的流水句式,就和他的情怀一起,受到严重的抑制。

当然,杜甫写七绝并不一味只用这种句式,毕竟他是大家。有时,也在第三、四句,运用流水句式。如《江南逢李黾年》:“岐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似乎是应酬之作,但是,真正感奋起来的时候,也是很深沉的。如《绝句三首》之一:

 

殿前兵马虽骁雄,纵暴略与羌浑同。

闻道杀人汉水上,妇女多在官军中。

 

写这样的诗时,杜甫在悲愤中,似乎忘记了他最拿手的技巧,居然没有对仗句,全是流水句式,第三句还有一个委婉的转折,比之“压卷”之作,情彩不亚,只是意脉不如唐诗压卷之作中显示出来的那种曲折有致。在七绝中写出了他律诗的水准。可惜的是,杜甫的好诗太多,当他的七绝写得出色的时候,理所当然;当他写得不够水准的时候,诗评家就有文章可做,议论纷纷了。

当然李白的绝句也并不是十全十美,就以《下江陵》而言,虽然才气横溢,但是也不是没有一点缺点。最明显的瑕疵就是第二句“千里江陵一日还”的“还”字。这个字可能给读者两种误解:第一,好像朝辞白帝城,晚上又可以回来的样子。第二,好像李白的家,就在江陵,一天就回到家了。事实是,李白并不是要说一天就能到江陵,他的家也并不在江陵。他这样用字,一来是囿于“朝发白帝,暮到江陵”的成说。诗中的数字,是不能以数学观念看待的。除了“两岸”,也许是写实以外,“千里”、“一日”、“万重”,正如“白发三千丈”一样,都是诗人想象中感觉变异之词,拘泥不得的。二来诗人为了和“间”和“山”押韵。从这个角度来说,天才诗人毕竟还是凡俗的一面,虽然诗歌不俗,但是,还是不能绝对完全超越世俗文字之累。我这样说,好像是对于伟大诗人有点不敬,但是,李白当年写这首诗,也许是乘兴之作,笔落惊风,不可羁勒,字句并不一定推敲得很精细,这并不是没有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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