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水》:“以丑为美”的艺术奥秘
发布时间:2015/8/11 16:22:44
这是一首很经典的抒情诗,与一般的抒情诗有很根本的不同。一般的抒情诗歌大抵都是写美好的感情和美好的事物的。而这首诗恰恰相反,是写丑恶的事物,而且是从丑恶的事物中写出美来的。这是一首象征主义的诗。象征主义诗歌的特点是什么?不弄懂这一点,就不能算是在艺术上读懂它。这是一个比较复杂的问题,不是直接分析这首诗就能说清楚的,要从它的来龙去脉说起。
一、关于象征派和浪漫派的不同
闻一多本来是个浪漫主义的抒情诗人,大都是写浪漫的感情。什么叫做浪漫的感情?第一,在性质上,那就美好的对象、甚至不美好的对象,都能激起激起美好的感情,第二,在程度上,这种感情,不是一般的,而是强烈的,是“强烈感情的自然流泻”,这个说法,在五四时期,是郭沫若从英国诗人华滋华斯在《抒情歌谣集·序言》里引来的(powerful emotions spontaneously overflow)关键词“强烈”,是powerful,不仅仅是strong,二者都可能是强壮的,但powerful含有有威力,也就是作用力,也就是感染力的意思;如 The wine is powerful.这酒是烈性的,强烈的味道,叫做powerful odo(u)r。第三,因为感情强烈,就不是理性的,也不能以写实性的语言来描述,而是上升到想象的、假定的境界去表达。郭沫若早期的代表作《凤凰涅槃》,本来是表现他对那时的现实和自我的厌恶和绝决绝的,但是,他没有这样说,而是说,他要把这个旧世界烧毁,这样感情是强烈了,但是,太直白了,但还不够浪漫。浪漫就要在想象、假定、虚拟中美化,让古埃及的不死鸟phoenix、中国古老的凤凰和印度佛学的涅槃境界结合起来,在想象中,凤凰自觉地把自我烧掉,同时也烧毁了旧世界,其结果却是自我不但没有毁灭,反面变成了在烈火中永生的凤凰,世界不但没有毁灭,而且得到更生,构成一种新的自我和新的世界达到“常、乐、我、净”的永恒的没有矛盾的和谐境界。这就既是情感的强烈,又是想象的奇特,二者结合,就是美了。把这就叫做浪漫。
闻一多大量的诗作,在性质上和程度上都是足够浪漫的。既是强烈的,也是美好的。如他的《发现》:“我来了,我喊一声,迸着血泪,// 这不是我的中华,不对,不对!”,写的是。回到了自己的祖国,却发现,这不是在国外想象中的祖国。如果就这样老老实实把话说出来,就不是诗了。因为,太理性了,没有感情了。偏要说,不是我的中华。从感情出发。再加上两个“不对”,“不对”!感情强烈到既好像是在和别人,又好像是在和自己的眼睛争论。而且,喊着“不对不对”的时候,是迸着血泪的,这当然不是写实。这是想象。其动人不但是非常强烈的感情,而且是非常独特的想象。有了这种想象,就更加美好。因为恰恰反衬了祖国在他心目中,本应该是如何的美好,而现实却是如此令人失望。“我哭着叫你,拳头擂着大地的赤胸”。因为是更加想象的,超越现实的,感情就得到更加浪漫的表现了。
据说闻一多写《死水》前几天,在北京看见过一个死水潭,回来后写成这首诗。用死水来渲染、批判现实的丑恶,也可以表现美好的感情,也可以展开奇特的想象,也可能写得很浪漫。但是,闻一多,没有这样写,而是,相反,写丑恶,不仅仅是丑恶,而是把它写得很美。这叫做“以丑为美”。这种“以丑为美”的创作原则,不属于浪漫派,属于另外一个流派,叫象征派。在十九世纪末,在欧洲是对浪漫主义的反拨。有一个大诗人,他不写美好、善良的花,他写的是“恶之花”,这个人叫波德莱尔。中国新诗的浪漫主义,来得比较晚,都二十世纪初了,人家欧洲象征派已经把浪漫派取代了,我们才开始学习浪漫主义的美化。但是,也正是因为这样,徐志摩和闻一多浪漫得不可开交的时候,也就受到反浪漫的象征艺术的薰陶。1924年,徐志摩在《语丝》第三期上上发表波特来尔《恶之花》中《死尸》的翻译:这是一具美女的溃烂的死尸,发出恶腥粘味,苍蝇在飞舞,蛆虫在蠕动,野狗在等待撕咬烂肉。波特来尔对他的所爱说,不管你现在多么纯洁温柔,将来都免不了要变成腐烂的肉体为蛆虫所吞噬,发出腐臭。在这首译诗前面徐志摩还写了一则前言:认为这是《恶之花》中“最奇艳的花”,它不是云雀,而是寄居在古希腊淫荡的皇后的墓窟里的长着刺的东西:“他又是像赤带上的一种毒草,长条的叶瓣像鳄鱼的尾巴,大朵的花像满开着的绸伞,他的臭味是奇毒的,也是奇香的,你便是醉死了也忘不了他那异味。十九世纪下半期文学的欧洲全闻见了他的异臭,被他毒死了的不少,被他毒醉了的更多。现在死去的已经复活,醉已经醒转,他们不但不怨恨他,并且还来钟爱他。”[ 《徐志摩诗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0年,第441,562页。]欣赏是创作的前奏,他在创作中,不由自主地披露着美好情感中,包含着可怕、丑恶的、令人恶心方面。徐志摩的《残春》本来写的是花瓶,插着桃花。但是,窗外的风雨在报丧,鲜花总是免不了变成了“艳丽的尸体”。《又一次试验》最为典型:上帝最后的结论是“哪个安琪儿身上不带蛆!”。《一个噩梦》所写的则是一个背盟的女郎,在逼骨的阴森中举行婚礼,其新郎竟是一具骷髅。[ 《徐志摩诗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90年,第239,276,290,157,225页。]
这种追求并不是一时的好奇的,这是一股潮流,中国新诗最早的象征派派诗人李金发《有感》中有一个名句:“如残叶溅/血在我们/脚上,/生命便是/死神唇边/的笑。/”这在艺术上,被认为是前驱。这是想象的解放,也是话语的开拓。当浪漫的美化的道路上挤满了太多的诗人,遮蔽了太广阔的空间的时候,超越美化、浪漫化,走向象征,哪怕丑化也好,就有必然性。美化可以成为艺术,为什么丑化就成不了艺术呢?艺术的本性就是与故步自封不相容的。艺术家需要探险的、不怕牺牲的魄力。闻一多和徐志摩一样,受到象征主义以丑为美的美学原则的影响。即使在美化自我形象的时候,也往往有大胆的丑化。比如《口供》:“我不骗你,我不是什么诗人,// 纵然我爱的是白石的坚贞 // 可是还有一个我,你怕不怕 ── //苍蝇似的思想,垃圾桶里爬。”
象征派的另外一个特点是不是直接抒情,而是,把感情寄托在一个客观对应物上,让读者有感觉。这是因为,欧美诗歌传统,过分依赖直接抒情,一方面造成了把诗歌当作“感情的喷射器”,带来滥情、矫情的潮流;另一方面,又造成概念泛滥,后浪漫派的诗歌越写越陷于抽象。象征派在艺术就逃避直接抒情,感情不能直接讲出来,要有一个“客观对应物”objective corelative,让读者有感觉,“像闻到玫瑰花的香气一样闻到你的思想”。
前面已经说过,在写这首诗之前,闻一多的确看到过一个臭水沟,留下很深的印象。什么东西不好写,偏偏要拿这个景象写到诗里去呢?因为,死水符合了象征主义诗歌的两个要求,第一,它是丑的,第二,它是一个客观的对应物。这样一个丑恶的对象,可以展开奇特的想象,把它往美里写,这样表现自己对于现实的愤激感情,就不用像在《发现》等等诗作中那样直接抒发出来,通过死水的意象,让读者看得见,摸得着自己的感情。
当然,这是很严肃的艺术。审丑在艺术上,是审美的一个崭新的阶段。本来,审美(esthetics),是感觉和情感的学问。并不一定就是美,是日本人把这翻译成了“美学”。这造成了理解的方便,但是了造成了狭隘,也注定了它迟早要从反面被突破。
二、以丑为美的难度的克服
说到这里,只是提供一个背景,有一种这样的潮流,世界性的,中国新诗史上一个重要的流派。但是,并不能保证,以这样的原则写出来的诗,每一首都是好的,都会成为艺术的经典。相反,以丑为美,比之以美为美的浪漫主义,要有更大的难度,至少在中国新诗的早期,投身这种流派的,失败者多于成功者。而闻一多,这一首却可以说是象征派在中国新诗中,最为精美的作品。因为,它面临着一种创新的难度,而且好像是漫不经心地克服了这个难度。
难度之大者:丑和美在对立的两极上,以丑为美的最大难度,就是丑从一极转化到另一极(美)的想象,要达到诗歌的自然顺畅,这是需要语言驾驭的精致技巧的,稍有粗糙,难免生硬,这正是我们要深入考究的。且看《死水》第一节,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这四句,是丑的四个层次的强化,第一,已经是“绝望”的“死水”了;第二,还要说就是清风也吹不动,这可真是死定了;第三,可是还不够,还要让它更加丑恶;第四,破铜烂铁,已经是够糟的了,泼上剩菜残羹,就更加令人恶心了。这种层层递进的强化,并不仅仅是对象的,而且是情感的强化,极化,坏到透顶了,还要再坏;绝望到极点了,还要更加绝望,从手法上来说,是意象的叠加,多重的叠加。整个第一节,联想很自然,很顺畅。因为,在联想中,属于相似、相近这一类。第二节则在联想上,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绣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从铜绿到翡翠,从铁锈之红,到桃花之红,色彩上是相近联想,油腻变成罗绮、霉菌变成云霞,在视觉上,联想还是相近的。但是,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从性质说,这四行,又包含着相反的联想,极丑的变成了极美的。铜绿是铜腐蚀了的表现,是丑的,而翡翠却是珍贵的,铁锈和桃花,油腻和罗绮,霉菌和云霞,价值上,两个极端。相反联想,是可能引起突兀的,但是有了前面的视觉相似的联想渠道,就可能比较自然了。这就构成了这首诗想象的一种特色,是反向和同向的联想的交织:双重联想,正反交织,既十分奇特,又十分畅通。
不可忽略的是这种畅通,不仅仅取决于联想的心理机制,而且还得力于语言的精致。从极丑到极美,有一个中介性的词语过渡。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绣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第一句中的:“绿”,过渡功能是很严密的,既是铜绿的绿,双又是翡翠的绿。第二句的“绣”,则是谐音,既是铁锈的锈,又是绣花的绣,第三句的“织”,从油腻浮在水上的的花纹,自然地过渡到罗绮,第四句的“蒸”,自然是要蒸(发)的,把,放大为云霞就可以不言而喻了。下面一节的“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中的“酵”,用得也很有工力,从死水的发酵变成了绿酒的发香。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飘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恶魔去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本来,以丑为美,从丑转化为美,比从美直接通向诗意,要困难得多,比较难以自由贯通的。但,由于相近、相似和相反的想象的互补,就变得很自然而且独特了。妙在一系列中介性词语在功能上的双关性,既是相近的,又是相反的,化解了联想可能产生的阻隔。最难联系的,最具矛盾性的意象“死水”和“绿酒”,“白沫”和“珍珠”,“绝望”和“鲜明”,“美的所在”和“恶魔”,就变得既遥遥相对,又息息相通。
最后,归结出这不是美的所在,不如让让恶魔去开垦,也就是丑上加丑,恶上加恶,但是,负负得正,绝望就向希望方面转化了。不过闻一多,颇有分寸,只是说,看它造出个什么世界。
《死水》的好处,还在于把对于整个中国现实的感受集中到死水这样一个核心意象上。如果光有这样一个主体,就单调了,闻一多的杰出之处就在于,第一,由这个主体意象又派生出一系列的意象来,这个派生意象系列,互相联系又互相补充,互相不可缺少,形成相当有机的统一体。死水—破铜烂铁—剩菜残羹,不是随意的叠加,而是和核心意象性质决定的,因为是臭水沟,才有可能扔破铜烂铁,剩菜残羹。第二,这些极丑的派生意象突然走向反面,变得极其美好、贵重:铜绿化成翡翠,铁锈变成桃花,发臭的水转化为酒,泡沫成了珍珠。也是与核心意象死水有着紧密的逻辑的关连,这是一种双重联想的关连,既有浪漫的、美化的,又有象征的、丑化转化为美化的,这样在艺术想象上,就不是一般的平面的,单向的统一,而是双向的,相互绷紧的,也就是新批评说的张力的结构。构造出这样的结构是很有语言功力的。相比起来, 早期的追求象征主义艺术的一些诗人,在语文功力上稍逊,就难免貌合神离,失之毫厘,谬之千里了。姚蓬子的象征诗作,《在你面上》,在当时算是比较优秀的了,他如此写爱情的亲密:“在你面上我/嗅到霉叶的气味/倒塌的瓦棺的泥砖气味/死蛇和腐烂的池沼的气味/以及雨天的黄昏的气味/在你腥红的唇儿的每个吻里,/我尝到了威士忌的苦味,/多刺的玫瑰的香味,糖砒的甜味/以及残缺的爱情的滋味。”把传统爱情主题集中在嗅觉这一点上,以丑为美,这明显是是象征派的追求,但,从艺术想象和联想的机制上来说,相当不平衡,有些地方,可以说,比较有机地衍生,如,“在你腥红的唇儿的每个吻里,/我尝到了威士忌的苦味,/多刺的玫瑰的香味,糖砒的甜味/以及残缺的爱情的滋味。”其中有相近与相反,甜与苦,美与丑的交织,而前面的:“在你面上我/嗅到霉叶的气味/倒塌的瓦棺的泥砖气味/死蛇和腐烂的池沼的气味/以及雨天的黄昏的气味”,则给人以没来由,缺乏想象根据,为丑而丑感觉。从结构上讲,前半部分和后半部分,也是分裂的。这说明艺术流派的创新,是艰巨的,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有闻一多这样的才气,这样得心应手地取得成功的。
三、闻一多的爱国与反共
要对这首诗的思想,有准确的理解,有一点背景要交代,他当然是爱国的,但是,这一时期闻一多的思想并不是共产主义,他的爱国主义,和当时的“国家主义”有一点联系。闻一多这时有点天真的愤激,只要对民族有利,什么恶魔都可以接受。闻一多倾向革命,支持共产党,是后来的事,在抗战后期,特别是抗战胜利以后。一些读者把闻一多提前“革命化”了,这一点是要具体分析的。闻一多在美国就参加了国家主义的团体,回国以后,又是国家主义团体的中坚分子。1926年1月23日他在致梁实秋的信中这样说:“国内赤祸猖獗,我辈国家主义者际此责任尤其重大,进行益加困难。国家主义与共产主义势将在最近时期内有的战斗……我辈已与醒狮诸团体携手组织了一个北京国家主义队伍会。声势一天浩大一天。”1月29日在致梁实秋、熊佛西的信中说:“前者国家主义团体联合会反日俄进兵东省大会。开会时有多数赤魔混入,大肆其捣乱伎俩,提议竟一无成立者。结果国家主义者与伪共产主义者隔案相骂,如两军对垒然。骂至夜深,遂椅凳交加,短兵相接。”[柯黎明、何菊坤编,闻立鹤审定《闻一多年谱》,湖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303,307页。]
四、闻一多的现代格律诗的追求
在诗歌的形式上,这首诗也有明显的特点,那就是非常整齐,每行,都有相同的字数。闻一多是五四新诗的前驱,他的较早期的作品,是以打破旧体诗词的僵化的格律为能事的。但是,后来他感到,完全不讲格律,带来了诗艺术在内在和外在节奏上的的混乱,他就勇敢地提出,为新诗创造一种格律。在《诗的格律》中,不但提倡诗的“音乐的美”,而且还主张“诗的建筑美,诗的绘画美”,他宣布,不讲格律的诗,就是诗的“安拉基主义”(按:anarchism无政府主义)。诗歌创作,就是“戴着脚铐跳舞”的理论就这样提出来了,闻氏以他特有的挑战姿态把话说得很绝:“越有魄力的作家,越是要戴着脚镣跳舞才跳得痛快,跳得好。只有不会跳舞的才怪脚镣碍事,只有不会做诗的才感觉得格律的束缚”。
每当历史前进的时候,为历史前进而做出过贡献的人总要受到后来者的质疑和挑战。
五四新诗的先驱郭沫若说,要打破形式的枷锁,追求形式的绝对自由。诗是自然流泻出来的,而不是做出来的,闻一多唱反调说,诗就是“做”出来的。自然流露的“自我表现”,被斥之为“伪浪漫派”。[ 闻一多《诗的格律》,王钟陵主编《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史论精华—诗论卷》第100页,101页,102页。
1926年,1月,闻一多《致梁实秋信》:
国内赤祸猖獗,我辈国家主义者此际责任尤其重大,进行益加困难。国家主义与共产主义将在最近时期内有剧烈的战斗。
――――《闻一多年谱长编》湖北人民出版社,第303,1994年
1926年,北京国家主义者在北大二院召开反对俄国出兵东省大会。会上出现“小打”闻一多在致梁实秋和熊佛西的信中这样说:
开会时有多数赤魔混入,大肆其捣乱之伎俩。提议案件竟无一件成立者。结果国家主义者与伪共产主义者隔案相骂,如两军之对垒然。骂至夜深,遂凳椅交加,短兵相接。
――仝上,第305页。]因为,他看到,诗歌的形式枷锁被打碎了。日子并不十分好过。事情很快走向了反面。当年打破形式枷锁的诗人,提出了要制造新的格律(枷锁)来,闻一多认为新诗的缺乏节奏,是由于句法的凌乱不整齐。根据英语诗歌轻重交替的feet,他提出了“音尺”的观念,有人把它叫做“音步”,反正在英语里是同一个字。这比之五四时期诗人们老是在用韵、音节上纠缠不清,无疑是一个进步。闻氏提出,每一行诗要尽可能在字数上相等,如果不能在字数上相等,也应该在音尺(每尺三音或者二音节)相等。这样,诗行排列起来,就像房子一样整齐,这就是闻一多所说的,诗的“建筑美”。“方块诗”、“豆腐干体”,不但音尺一致,而且字数相等,不过是建筑美的极端做法。
这不是闻一多一个人的孤军奋战,把诗写得整齐一点,节奏上讲究一点,是当时共同的倾向。当然,真正能做到豆腐干一样整齐的,只有闻一多这一首。豆腐干体,只是表面现象,实际上,闻一多追求的,并不完全在字数,而在一种更为潜在的节奏感,那就是后来,被何其芳总结出来的,叫做自然的“停顿”的东西,争取每一句的顿数相等,如三音尺,就三个顿,四音尺就是四个顿。如果用这个理论来分析,《死水》就是每行四个顿: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最后一节也是一样: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恶魔去——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当然这是闻一多的努力追求的一种建筑美,就是闻一多自己也并不能够每一首做到的。但是,就这一首而言,他对于现代汉语多音词能控制和驾驭到这样一种程度,无疑是前无古人的,甚至可以说是后无来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