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写的是抗日战争期间躲避日本飞机的轰炸的故事，跑警报，还原一下，可以想像，有紧张，有血肉横飞的惨状，应该是很痛苦的、很恐怖的事，但是，观其全文，却不见恐怖，不见紧张，相反，倒是悠闲之状比比皆是。从某种僵化的观念出发，我们可以非难作家，这不是歪曲了历史的真实吗？但，至今并没有什么评论家发出这样的批评。为什么呢？这是很值得思考的。

文章一开头，写了一个教授讲课讲到跑警报结束的故事，又写了一个学生关于跑警报带上一壸水，夹着温庭筠或者李商隐的诗集，从容自在地度过一天。散文不是要写” 真情实感”的吗？写这样的故事，鸡毛蒜皮的，和空袭警报的紧张环境好像不协调，这是抒的是什么情呢？是不是太不严肃了？文章立意不是要善于剪裁吗？作家为什么不把它省略掉呢？拉拉杂杂，在文章中有什么价值呢？

读散文，欣赏散文，遇到现成的理论不能解决的问题，不能拘泥于理论和概念，而要从阅读的经验出发，从阅读的“实感”，特别重要的是最初的感觉，或者叫做“初感”出发对理论加以质疑。初感是最真实的，仔细分析，最有潜在量的，最不可能被教条的理论污染、歪曲的。读这样的文章最初的原始的感觉是什么呢？是不是觉得挺有趣的？是不是有莞尔而笑的感觉？不论是教授还是学生都挺有趣。有趣在哪？空袭、死亡的威胁，不但没有恐惧，相反，挺悠闲，挺自在。整篇文章，就是这样的事情的，写了一件又一件，全文所写，都很有趣。趣味就在这样的空袭，不紧张，不痛苦，不残酷，相反，很好玩。是不是可以说，文章的立意，就是要追求一种趣味，一种超越战争环境严酷性的趣味？

 按作家的思路，这种趣味首先集中在跑警报的地点上。

在山沟里古驿道上，有赶马帮的口哨，有他们乡土化的装束，有情歌，有马项上的铃声，“很有点浪漫主义的味道，有时会引起远客游子的淡淡的乡愁”。光这是两句就很隽永，残酷的境遇，和这样的浪漫和乡愁，是一种反差，是一种错位。很显然，在这样的错位里，渗透感情，知识分子，对于民俗的欣赏，是情感和趣味的结合，把它叫做“情趣”，是不是比较适合呢？

接下去，是“漫山遍野” 中的几个“点”，古驿道的一侧，“极舒适”，可以买到小吃“五味俱全，样样都有”。沟壁上，有一座私人的防空洞。用碎石砌出来的对联是“人生几何，恋爱三角”还有“见机而作，入土为安”。作家对这种对联的感慨是：“对联的嵌缀闲情逸致是很可叫人佩服的。”这样的“佩服”，当然表现了作家的感情和趣味，但，是不是有一种感觉，这样的情趣，和通常在抒情散文中感受到的情趣有些不同。这个“佩服”的妙处，在于其中意思好像不太单纯，不但有赞赏意思，而且有调侃的意味。而在这种调侃的意味，我们是不是感到这种趣味，不同于一般的情趣，而是有诙谐，应该是另一种趣味，如果把它叫作“谐趣”，可能更加贴切。

从这里，透露出一点信息，作者所追求的，应该不是一般的情趣，而是谐趣，令人忍俊不住，莞尔而笑。富有谐趣的散文，就不应该属于抒情散文，而是幽默散文特点。这一点，从下面的文章可以得到充分的证明。跑警报居然成了“谈恋爱的机会”，男士还带上花生米，宝珠梨等等。“危险感使两方的关系更加亲近了”“女同学乐于有人伺侯，男同学也正好殷勤照顾，表现一点骑士风度”。“从这一点来说，跑警报是颇为罗曼蒂克的。”

为什么这样的趣味叫做“谐趣”呢?, 抒情、诗化和美化情感和环境，二者水乳交融，高度统一就是有诗意。这就是情趣。如若情感和环境的严酷不和谐，明明是血肉横飞的战事，却充满罗曼蒂克的情调，这就不和谐了，不和谐的趣味，就有点好笑，有点好玩，这也是有趣的，不能叫做情趣，而叫做谐趣。作家立意不把人的情操往诗化、美化的方向去升华，而是相反，恰恰把往可笑方面去引申。在心照不宣之中，让读者会心而笑。这就是幽默感。“不和谐”构成幽默感，在西方幽默理论中，是一个基本范畴。英语叫做“incongruity”.

到此为止，我们大概可以假定：这篇散文的趣味特点，定性为幽默。接下去，认真检验一番，这个假定在文本中，是不是有充分的支持？

 警报结束了，回家遇雨，就有位“侯兄“专门为女同学送傘的故事。作家这样评述：

　　侯兄送伞，已经成定例。警报下雨，一次不落。名闻全校，贵在有恒。

这就不但是情感方面的不一致，而且是语词方面的不一致了。本来，“定例”的指称与一定的规章条例习惯有关，既是规定，就有约束，有一定强制性的，不能不执行的。而这里却是自觉奉献，如被动执行一样有规律。至于“贵在有恒”，本来是指，以顽强的意志坚定地追求一种学业上、道德上的目标，而这里却是，为了讨好女性。 这是显而易见的不和谐，怪异，给人以用“词不当”之感，但是，这种用词不当，这种误用，是作家有意的，读者也心领神会，读者和作家心照不宣，领悟了作家对此人的调侃。

 由此也可以让我们体会到驾驭语词的一种特殊法门，那就是在心照不宣的大词小用中，构成错位。语言的功能和意义是无限丰富的。并不是只有字典上规定的那种意义和用法，恰恰相反，在不同的上下文中，在无限多样的语境中，语词的用法变幻无穷的。

 本文的幽默感随着类似的怪异，不和谐的程度的强化而不断加深。但，下面的幽默感不是由于由于大词的误用，而是由于逻辑的错位。跑警报的人，大都带着贵重的金子。哲学系的某个学生，作出这样的逻辑推理：

有人带金子，必有人会丢掉金子，有丢金子，就会有人捡到金子。我是人，故我可以捡到金子。因此，他跑警报时，特别是解除警报以后，他每次都很留心巡视路面。他当真捡到过金戒指！逻辑推理有此妙用，大概是教逻辑学的金岳霖先生所未料到的。

这位同学捡到金戒指，是偶然的，但作家却用一种牵强附会的逻辑，不和谐的、错位逻辑，把它说成是必然的。这里逻辑的不和谐、错位在于：“有人丢掉金子，必有人捡到金子”，这是不是必然的，还有一种可能是丢掉了，并没有给人捡去，而是失落在某一角落。至于“我是人，故我一定会捡到金子”。更是不合逻辑推理的规则。这条推理要能成立，必须大前提是周延的，也就是没有例外的。例如：

（大前提）　所有的人都捡到金子，

（小前提）　我是人，

才能推测出：

（结论）故我一定能捡到金子。

从逻辑学来说，这样的推理（三段论）之所以能够成立，就因为大前提是周延的，也就是毫无例外的。一旦不周延，有了例外，就不能进行这样的推理。如果大前提不是这样，而是：

（大前提）个别人能够拣到到金子

（小前提）我是人，

只能推出，

（结论）故我有可能拣到金子

如果硬性推出：

（结论）故我一定能捡到金子。

这是不合逻辑的，是荒谬的，不和谐的。但汪曾祺却让它和偶然的事实巧合。而且把用歪曲的逻辑对之作证明，明显是一种歪理歪推。因为其理之歪，才显得不和谐，这已经是可笑了，然而又和事巧合，歪打正着，逻辑在错位以后，巧合地复位了，就更加可笑了，因而，谐趣在这则故事中，显得更浓了。幽默感就更强了。

 跑警报有这么多趣事，不跑警报，也有趣事。一个女同学，利用这个机会洗头，一个男同学利用这个机会煮莲子。即使飞机炸了附近什么地方，他仍然怡然自得地享受他的莲子，文章写到这里，几乎全是趣事，轻松无比。也许，作家感到，再这样写下去，可能变成歪曲，日本飞机轰炸，真是太浪漫了。作者忽然笔锋一转，说是，飞机也炸死过人。田地里死过不少人，但，没有太大的伤亡。这一笔，从文章构思上来说，可以叫做補笔。为什么呢？开头我就说过，本来，飞机空袭是一件恐怖的事情。但，作家的文风，却追求一种轻松的、幽默的风格。一连串写了许多轻松的故事，幽默随着不和谐感的强化而强化。但，读者也可能发生疑问，在这样的民族灾难面前，作家怎么能够幽默得起来，轻松得起来。作家的这一笔，应该是一个交代。因为没有太大的伤亡，所以才幽默得起来，如果每一次都是血肉横飞，尸横遍野，甚至是自己的师长亲人死难了，再这样轻松幽默，就是歪曲现实了。鲁迅在世时，对林语堂提倡幽默一直怀着警惕，就是担心，把“屠夫的凶残化作一笑”。

　  汪曾祺是一个很思想的作家，他对这一点是很有警惕的。除了这一笔以外，还有一笔，那是最为重要的一笔：

　   日本人派飞机来轰炸昆明，其实没有什么实际的军事意义，用意不过是吓唬吓唬中国人，施加威胁，使人产生恐惧。他们不知道中国人的心理是有很大弹性的，不那么容易吓得魂不附体。我们这个民族，长期以来，生于忧患，已经很“皮实”了，对于任何猝然而来的灾难，都用一种“儒道互补”的精神对待之。这种“儒道互补”的真髓，即“不在乎”。这种“不在乎”精神，是永远征不服的。

　　为了反映“不在乎”，作《跑警报》。

这一段，是全文的注解，文章写了那么多的有趣的、好玩的、不和谐的道理，充满幽默感的、好玩的人和事，并不是低级趣味的搞笑，而是相反，有着深刻的、带着哲学性的思考的。在这种不在乎的谐趣中，作者揭示我们民族在灾难中顽强不屈的精神的一个侧面，同时，要特别提醒的是，这不仅是抗战精神的反映，而且也是汪曾祺自我追求的、超凡脱俗的精神境界的反映。这是汪曾祺式的《跑警报》，是汪曾祺的儒互补哲学的表现。也许，这肯定并不是西南联大学生跑警报的精神的客观写照，如果让另外一个人，如同在西南联大的闻一多，或者朱自清来写，可能就要充满了血腥和激愤了，那虽死人不多的场面，哪怕是一滩鲜血也中心让作家热血沸腾，甚至作狮子吼的。

从这里可以看到，汪曾祺的《跑警报》文章风格有特点，有创造，并不一定完全归功于跑警报本身，而更主要的是，汪曾祺这个人的道家思想和抗战精神的猝然遇合，汪曾祺的幽默感和跑警报场景的不期而遇。这种不期而遇，在一个普通心目中，也许并不完全缺乏，差别仅仅在于，他也许并没有觉得其中有艺术的富贵种子，让它埋没在心灵的深层，永无出头之日。